西海龍宮正殿,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敖閏坐在王座上,龍爪搭着扶手,指甲深深嵌入珊瑚寶座的紋理中。他死死盯着殿中央那個紅衣少年——三壇海會大神哪吒,以及他身側那位水藍衣裙的少女。
“哪吒,”敖閏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龍宮之事,何時輪到你一個天庭武將插手?”
哪吒手中火尖槍斜指地面,槍尖火焰吞吐不定,映得他昳麗的臉上光影明滅。他抬眼看向敖閏,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龍王說笑了。我今日來,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誰之托?”敖閏冷笑,“東海那個老匹夫?”
“東海龍王此刻正在凌霄殿面見玉帝。”哪吒語氣平淡,“托我來的,是三公主敖冰。”
殿中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敖冰是東海龍王最疼愛的幼女,她出面求情,分量確實不同。
跪在地上的敖廣聞言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情緒,他知道妹妹去求了哪吒,卻沒想到哪吒真會來。
“三公主年幼無知,被你蒙蔽罷了。”敖閏不爲所動,“敖廣私闖禁地,人證物證俱全。便是玉帝親臨,也需按天條處置!”
“人證物證?”哪吒挑眉,“龍王說的,可是那幾個侍衛的證詞,以及那枚‘定海珠’?”
敖閏眼神一厲:“你如何得知定海珠?”
“我不但知道是定海珠,”哪吒向前走了兩步,火尖槍在地面劃出淺淺焦痕,“還知道那珠子此刻,並不在所謂的‘禁地’之中。”
敖閏身側,三太子敖欽臉色驟變,手指不自覺地蜷縮。
哪吒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敖欽,又轉回敖閏臉上:“龍王若不信,大可現在派人去禁地查看。若珠子真在那兒,我立刻轉身就走,絕不插手此事。”
這話說得篤定。敖閏心中疑竇叢生,他看向敖欽,只見兒子額角滲出冷汗,眼神躲閃。
殿內陷入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敖閏身上,等他決斷。
良久,敖閏緩緩開口:“敖欽,你去禁地,將定海珠取來。”
“父王!”敖欽急道,“禁地豈容隨意進出……”
“去。”敖閏聲音沉了下去。
敖欽不敢再辯,咬牙退下。殿中衆人心思各異,有些機敏的已看出端倪,卻無人敢言。
等待的時間裏,漣糯站在哪吒身側,手悄悄握緊了青漪劍柄。她能感覺到殿中彌漫的殺氣,那些龍宮侍衛雖然垂首肅立,可氣息都鎖定了她和哪吒。
若有變故,這裏便是龍潭虎穴。
她側頭看向哪吒。他依舊站得筆直,神色從容,仿佛不是身處敵營,而是在自家院中賞花。這份鎮定讓她稍稍安心,卻也讓她更加看清兩人之間的差距。
她還遠未達到能與他並肩的高度。
約莫一炷香後,敖欽返回殿中,手中捧着一個玉盒,臉色卻蒼白如紙。
“父王,定海珠……在此。”他聲音發顫。
敖閏接過玉盒,打開。盒中躺着一枚鴿蛋大小的寶珠,流光溢彩,確確實實是西海鎮宮之寶定海珠。
“哪吒,你還有何話說?”敖閏冷冷道。
哪吒卻笑了。那笑容極淡,卻讓敖閏心中警鈴大作。
“珠子是真,”哪吒緩緩道,“可龍王怎麼不問問,三太子是從何處取來的?”
敖閏看向敖欽。敖欽撲通跪倒:“父王,孩兒、孩兒確實是從禁地取來的……”
“禁地何處?”哪吒追問。
“禁地……禁地深處的珊瑚林中。”
“哦?”哪吒挑眉,“可據我所知,定海珠一向供奉在龍宮寶庫第三層的水晶匣中。何時移到禁地去了?”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
敖欽臉色慘白,語無倫次:“我、我記錯了,是寶庫,是寶庫……”
“夠了!”敖閏暴喝一聲,龍威爆發,震得殿中梁柱嗡嗡作響。他死死盯着敖欽,眼中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逆子!到底怎麼回事?!”
敖欽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父王恕罪!孩兒、孩兒前日去瑤池赴宴,見定海珠光華奪目,一時鬼迷心竅,偷……偷了出來。本想玩幾日便還回去,誰知昨日寶庫清查,我怕被發現,便……便栽贓給敖廣……”
真相大白。
敖閏氣得渾身發抖,抬手一掌,將敖欽扇飛出去,撞在柱子上,吐出大口鮮血。
“逆子!逆子啊!”他仰天長嘯,聲震殿宇。
哪吒冷眼看着這場鬧劇,等敖閏發泄夠了,才緩緩開口:“既然真相已明,龍王可否放了敖廣?”
敖閏深吸幾口氣,勉強壓下怒火,揮手示意:“放人。”
鎖鏈解開,敖廣踉蹌站起,對哪吒深深一禮:“多謝三太子。”
“不必。”哪吒淡淡道,“要謝,便謝你妹妹。”
他說完,轉身便走。漣糯連忙跟上,兩人在一衆復雜的目光中,從容步出龍宮正殿。
直到離開西海範圍,回到海面上空,漣糯才真正鬆了口氣。
夕陽西下,海天相接處一片金紅。風火輪懸停半空,火焰在暮色中靜靜燃燒。
“嚇到了?”哪吒側頭看她。
漣糯搖頭:“沒有。只是……覺得龍宮之事,太過復雜。”
“這算什麼復雜。”哪吒嗤笑,“天界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比這復雜的多的是。”
他看向遠方,眼中閃過一絲漣糯看不懂的情緒:“今日之事,表面上是敖欽偷珠栽贓,可背後未必沒有其他推手。東海西海積怨已久,有人想借機挑事,也不奇怪。”
漣糯心中一動:“你是說,有人想挑起兩海爭鬥?”
“或許。”哪吒語氣淡漠,“也或許,只是我多想了。”
他不再多說,操控風火輪朝雲靄宮飛去。漣糯看着他冷峻的側臉,忽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桀驁不馴的少年戰神,肩上擔着的遠比自己想象的要重。
回到雲靄宮時,天已黑透。宮燈次第亮起,映得蓮池波光粼粼。
金戈迎上來,神色有些古怪:“殿下,有客來訪。”
“誰?”
“是李天王。”
哪吒腳步一頓,眼中閃過冷意:“他來做什麼?”
“說是……來看看姑娘。”金戈低聲道。
哪吒眉頭微皺,看向漣糯。她也是一愣,隨即有些不安——李靖爲何特意來看她?
“人在哪兒?”哪吒問。
“在偏廳等候。”
哪吒沉默片刻,道:“你去休息,我去見他。”
“我……”漣糯想說她也去,卻被哪吒打斷。
“不必。”他語氣堅決,“此事我來處理。”
漣糯只得應下,目送他走向偏廳。她心中忐忑,卻也知道,有些事自己確實不便插手。
偏廳中,李靖負手而立,看着牆上懸掛的一幅山河圖。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
父子二人對視,空氣瞬間凝固。
“父親有何貴幹?”哪吒開口,語氣疏離。
李靖看着這個與自己形同陌路的兒子,心中五味雜陳。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來看看那個蓮藕化形的姑娘。”
“她很好,不勞父親費心。”
“哪吒,”李靖皺眉,“我知你對我有怨,可那姑娘畢竟身份特殊。你將她留在宮中,又帶她四處走動,可知外界如何議論?”
“議論什麼?”哪吒挑眉,“說我養個玩物?說我不懂規矩?”
李靖被噎了一下,嘆道:“你既知道,便該避嫌。將她送去觀音座下修行,或是安置在其他仙宮,都好過留在你這裏,惹人非議。”
哪吒笑了,那笑容裏滿是譏諷:“父親是怕我壞了李家名聲?”
“我是爲你好!”李靖提高聲音,“你如今雖戰功赫赫,可朝中盯着你的人不在少數。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哪吒一字一句道,“我哪吒行事,何曾怕過萬劫不復?”
他上前一步,直視李靖:“父親今日若是來勸我送走她,那便請回吧。雲靄宮的事,不勞父親操心。”
“你!”李靖氣得發抖,“冥頑不靈!”
“我向來如此。”哪吒轉身,“金戈,送客。”
李靖看着兒子決絕的背影,知道再勸無用。他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廳外廊下,漣糯並未走遠。她聽着廳內對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原來,她的存在,真的會給他帶來麻煩。
夜色漸深,她獨自站在蓮池邊,看着水中倒影。那張與哪吒相似的臉上,此刻滿是迷茫。
“在想什麼?”
聲音從身後傳來。哪吒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我……”漣糯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我是不是該離開?”
哪吒側頭看她,月光下,她眼中水光瀲灩,帶着不安與掙扎。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煩躁——爲她的不安,更爲那些讓她不安的人。
“你想離開?”他反問,聲音有些冷。
“不是。”漣糯連忙搖頭,“我只是……不想成爲你的負擔。”
“負擔?”哪吒嗤笑,“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這話說得刻薄,漣糯臉色一白。
哪吒看着她蒼白的臉,心中那點煩躁更甚。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着自己。
“聽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哪吒做事,從不在乎旁人怎麼看。你是我宮裏的人,我要留你,便是玉帝來了也帶不走。那些閒言碎語,你不必聽,更不必在意。”
他的指尖溫熱,力道卻不容抗拒。漣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裏面沒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固執的認真。
“可是……”
“沒有可是。”哪吒鬆開手,轉身背對着她,“你若真想幫我,便好好修行,早日能真正與我並肩。至於其他的,交給我。”
他說完,大步離去,紅衣在夜色中翻飛,很快消失在長廊盡頭。
漣糯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夜風吹過,蓮香清淺。她抬手,輕觸被他捏過的下巴,那裏仿佛還殘留着他的溫度。
他說,要她與他並肩。
這承諾太重,重得讓她心頭發顫,卻又生出無限勇氣。
好。
她在心中默念。
那我便努力變強,強到足以站在你身側,強到無人敢置喙。
至於那些暗流洶涌,那些明槍暗箭……
她望向哪吒離去的方向,眼中漸漸堅定。
有他在前,她便跟從。他在何處,她便去何處。
這便是她選的路,無悔,亦無退。
夜色深沉,雲靄宮燈火漸次熄滅,只餘蓮池邊一盞孤燈,映着少女堅毅的側影。
前路漫漫,風波未平。
可有些羈絆,一旦結下,便是千絲萬縷,再難割舍。
這或許便是命。
而她,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