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江城迎來了第一波暑熱。
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濃密得像綠色的傘蓋，在陽光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陰涼。蟬開始叫了，從早到晚，不知疲倦，給校園增添了幾分夏日的燥熱。
6月10日，周五晚上十一點。
林逸坐在書桌前，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有些蒼白。
《雲海仙蹤》第一部最後一章，已經寫了三個小時。
今晚就要完結了。
從去年六月開始，九個月的時間，九十五萬字，張小凡的故事終於走到了第一階段的終點。
最後一章叫“青雲之巔”，寫張小凡在碧瑤沉睡的冰棺前跪了三天三夜，然後起身，向青雲門辭行。他要去尋找復活碧瑤的方法，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路艱險。
陸雪琪接任青雲掌門，站在山門前送他。
兩人相對無言。
千言萬語，都化作了沉默。
最終，張小凡轉身，御劍離去，消失在雲海深處。
而陸雪琪站在那裏，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夕陽西下，星辰滿天。
最後一句話，林逸寫道：
“雲海翻涌，仙蹤渺渺。此去經年，不知何時再見。
“但有些路，總要有人走。
“有些承諾，總要有人守。
“碧瑤，等我。
“無論千年萬年，無論六道輪回。
“我一定會找到你。
“青雲，再見。”
寫完這三個字，林逸的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
然後他點擊“保存”，再點擊“上傳”。
《雲海仙蹤》第一部，正式完結。
上傳成功後，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眼睛有些發澀。
不是因爲累，是因爲……不舍。
九個月，張小凡、碧瑤、陸雪琪這些人物，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寫他們的故事，看讀者的評論，就像在陪伴一群老朋友。
現在，要暫時告別了。
雖然第二部還會繼續，但那種每天更新的日常，那種與讀者共同期待的感覺，暫時要告一段落。
林逸刷新了一下書評區。
完結章剛發布幾分鍾，評論已經涌了進來：
“完結了？不要啊！我還想看！”
“碧瑤真的會醒來嗎？求求了！”
“陸雪琪怎麼辦？她也愛張小凡啊！”
“作者大大快開第二部！”
“從第一章追到現在，哭了。感謝墨語大大給我們帶來這麼好的故事。”
一條條看下去，林逸的眼睛更澀了。
這些讀者，陪伴了他九個月，給了他那麼多支持和鼓勵。
現在故事告一段落，他們的不舍，他懂。
因爲他也不舍。
正看着，一條特別的長評出現了。
ID是“曉風殘月”——這是蘇曉在星辰中文網的新ID。自從知道林逸就是墨語後，她把原來的“曉風”改成了“曉風殘月”，頭像也換成了一個月亮的圖案。
長評標題：《雲海深處，何處是歸途——論〈雲海仙蹤〉第一部的悲劇美學與希望之光》
林逸點開，認真讀。
“今晚，《雲海仙蹤》第一部完結了。
“張小凡走了，帶着對碧瑤的承諾，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陸雪琪留下了，接任青雲掌門，守護着他們共同的家園。
“碧瑤沉睡着，在冰棺裏，等待着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喚醒。
“這是一個典型的悲劇結構——分離，犧牲，無盡的等待。
“但奇妙的是，讀完之後，我心裏不是絕望，而是希望。
“因爲作者在悲劇的底色上，畫下了一縷光。
“張小凡沒有放棄，陸雪琪沒有怨恨，碧瑤沒有真正死去。
“他們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堅持着，等待着，相信着。
“這種‘悲劇中的希望’，才是《雲海仙蹤》最打動人的地方。
“它告訴我們：人生難免有離別，有傷痛，有不圓滿。
“但只要不放棄，只要還相信，只要還有人記得……
“希望就在。
“就像張小凡對碧瑤的承諾。
“就像陸雪琪對青雲的守護。
“就像作者在故事裏埋下的那些伏筆——冰魄珠，還魂草，三生石……
“所有的等待，都指向一個可能：
“重逢。
“所以，這不是結束。
“這是另一個開始。
“感謝墨語，讓我們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還能讀到如此深刻而溫暖的故事。
“期待第二部。
“期待碧瑤醒來。
“期待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歸途。”
讀完，林逸閉上眼睛。
蘇曉又讀懂了。
讀懂了故事，讀懂了人物，也讀懂了他想表達的東西。
那種“悲劇中的希望”，那種“離別中的等待”，那種“不放棄的堅持”……
她都看到了。
他回復：
“謝謝讀懂。第二部已經在構思中，碧瑤會醒來的，我保證。”
發送。
然後他關掉網頁，關掉電腦。
房間裏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窗外的月光灑進來。
林逸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夜色。
機械廠家屬院很安靜，大部分人家已經睡了。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亮着燈，像夜的眼睛。
他想起這九個月來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在網吧上傳第一章時的忐忑；
第一次收到籤約站短時的激動；
第一次稿費到賬時的喜悅；
第一次看到蘇曉的長評時的感動；
第一次在圖書館被她發現身份時的緊張；
第一次送她白菊時的忐忑；
第一次聽她說“你是個好人”時的心動……
這九個月，他寫了九十五萬字的故事。
也經歷了十六年來最豐富、最深刻的成長。
從迷茫到堅定，從孤獨到有陪伴，從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到有了自己的讀者，有了自己的夢想，有了……在乎的人。
這一切，都要感謝寫作。
感謝那些深夜的堅持，感謝那些靈感的迸發，感謝那些與人物共情的時刻。
也感謝，那些讀懂他的人。
特別是蘇曉。
想到蘇曉，林逸下意識看了一眼手機。
屏幕暗着，沒有消息。
已經十一點半了，她應該睡了吧。
今天周五，明天不用上學，她可能在看《雲海》的結局，也可能在寫作業，也可能……已經睡了。
林逸放下手機，準備洗漱睡覺。
剛拿起牙刷，手機突然震動了。
不是短信，是來電。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熟悉的號碼——蘇曉的。
林逸愣了一下。
這麼晚了，她怎麼會打電話？
他接起來：“喂？”
電話那頭很安靜，只有輕微的呼吸聲。
過了幾秒，蘇曉的聲音傳來，有些沙啞：
“寫得很棒……”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控制情緒。
“……雖然心裏很難過。”
林逸的心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握緊手機，走到窗邊，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你也很難過嗎？”
“嗯。”蘇曉說，“看到張小凡離開那段……哭了。”
林逸想象着她紅着眼眶的樣子，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既心疼，又溫暖。
心疼她爲虛構的人物流淚。
溫暖她如此認真地對待他寫的故事。
“對不起。”他說，“不該寫這麼虐的。”
“不用道歉。”蘇曉說，“故事就該這樣。有笑有淚，有聚有散。如果全是圓滿，反而假了。”
這話她在圖書館說過。
現在又說了一遍。
林逸笑了：“你總是這麼懂。”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蘇曉說：“林逸。”
“嗯？”
“碧瑤……真的會醒來嗎？”
這是她第幾次問這個問題了？
林逸記不清了。
但他每次的回答都一樣：
“會。我保證。”
“那就好。”蘇曉的聲音輕了一些，“只要還有希望，等待就有意義。”
“嗯。”
又是一陣沉默。
但這次的沉默不尷尬，很自然。
像兩個人都沉浸在那個故事裏，沉浸在那份共同的感受裏。
“你睡了嗎？”林逸問。
“還沒。”蘇曉說，“在看《仙三》的更新。今天寫到景天和雪見吵架，很有趣。”
“喜歡嗎？”
“喜歡。”蘇曉說，“很輕鬆，很快樂。跟《雲海》完全不一樣。”
“特意這麼寫的。”林逸說，“不能總寫悲劇，也得寫點讓人開心的。”
“嗯。”蘇曉頓了頓，“林逸，你真是個……很溫柔的作者。”
林逸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你在乎讀者的感受。”蘇曉說，“《雲海》雖然虐，但給了希望。《仙三》就寫得很溫暖。你在努力平衡，不想讓讀者太難過。”
林逸沉默了一下。
“其實……”他說，“不只是爲了讀者。”
“那是爲了什麼？”
“也是爲了……我自己。”林逸坦誠地說，“寫《雲海》的時候，我自己也經常寫得很難過。寫碧瑤擋劍那段，寫張小凡跪在冰棺前那段……我都寫哭了。”
電話那頭傳來很輕的笑聲。
“你也會哭啊？”蘇曉問。
“當然。”林逸說，“作者也是人，也有感情。如果寫的故事連自己都打動不了，怎麼打動別人？”
“說得對。”蘇曉說，“所以……你是個好作者。因爲你是真心愛着筆下的人物，真心爲他們的命運悲喜。”
林逸鼻子有點酸。
這樣的話，比任何誇獎都珍貴。
因爲它來自懂得。
來自那個同樣爲故事流淚的女孩。
“謝謝你，蘇曉。”他說。
“謝什麼？”
“謝謝……一直懂。”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
這次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逸以爲信號斷了。
“林逸。”蘇曉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很輕，“我……”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
“怎麼了？”林逸問。
“沒什麼。”蘇曉最終說，“就是想跟你說……晚安。”
“晚安。”
“嗯。”
但她沒有掛電話。
林逸也沒有。
兩人就這樣拿着手機，聽着彼此的呼吸聲，在深夜的寂靜裏，隔着幾條街的距離，共享着同一份情緒。
窗外的月亮很圓，很亮。
月光灑進房間，灑在書桌上那本《雲海仙蹤》實體書上。
深藍色的封面，在月光下泛着幽靜的光。
“蘇曉。”林逸突然說。
“嗯？”
“下周六，圖書館見？”
“嗯。”
“補習完，我給你講《仙三》後面的劇情。”
“好。”
“那……真的晚安了。”
“晚安。”
這次，電話掛了。
林逸握着手機，在窗邊站了很久。
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像春天的種子破土而出，像夏夜的螢火蟲輕輕飛舞，像秋天的月亮靜靜圓滿。
溫暖，安寧，充滿希望。
就像他寫的故事。
悲劇中帶着光。
離別中藏着重逢的可能。
就像他和蘇曉。
現在只是朋友，只是作者和讀者，只是互相懂得的人。
但未來……誰知道呢？
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像張小凡和碧瑤那樣，經歷分離，經歷等待，經歷千山萬水。
然後，在某個陽光很好的日子，重逢。
或者，他們會像景天和雪見那樣，吵吵鬧鬧，磕磕絆絆，但最終相守。
或者，像陸雪琪那樣，默默守護，靜靜等待，用自己的方式愛着。
誰知道呢。
未來還很長。
故事還在繼續。
而他們，都在路上。
這就夠了。
林逸洗漱完，躺到床上。
手機放在枕邊，屏幕暗着。
但他知道，在城市的另一頭，蘇曉也躺下了，也看着窗外的月亮，也想着同一個故事，同一個人。
這種聯結，很奇妙。
超越了空間，超越了時間，在文字裏相遇，在理解裏相知。
像雲海深處的兩朵雲，看似遙遠，實則同在一片天空下。
林逸閉上眼睛，準備入睡。
但腦海裏還是那些畫面：
張小凡御劍離去的背影；
陸雪琪站在山門前的守望；
碧瑤在冰棺裏安靜的睡顏；
還有蘇曉在電話裏沙啞的聲音：“寫得很棒……雖然心裏很難過。”
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像一場夢。
溫柔，綿長，帶着夏夜的涼意和月光的清輝。
最後，所有的畫面都淡去了。
只剩下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晚安。”
像月光。
像風。
像所有美好而安靜的夜晚。
林逸睡着了。
嘴角帶着笑意。
夢裏，他看見碧瑤睜開了眼睛。
張小凡握着她的手，哭了。
陸雪琪站在遠處，笑了。
而蘇曉，坐在圖書館的窗邊，看着書，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睛像琥珀一樣清澈。
陽光很好。
春天又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