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會的結果毫無懸念。
周嶼帶着那份近乎預知般的準備登場，每一步都精準踩在對方發起攻擊的前一秒。當Z董事拿出那份精心炮制的“風險評估摘要”時，周嶼的法務團隊已經準備好了完整的原始檔案鏈和第三方審計報告，時間戳清晰，數字分毫不差。
當匿名證詞被拋出時，周嶼甚至沒有反駁，只是平靜地播放了一段經過技術處理的錄音
正是Z董事助理與那位關鍵證人的加密通話片段，內容涉及證據篡改的價格和交付方式。錄音經過特殊處理，不暴露來源，但關鍵信息清晰得令人心驚。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周嶼坐在長桌盡頭，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在深邃的眼窩處投下陰影。他沒有乘勝追擊的得意，也沒有沉冤得雪的激動，只是用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關於新能源子公司的重組計劃，”他最後開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如果有任何基於事實和專業層面的異議，我隨時歡迎討論。但如果是其他原因——”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面色灰敗的Z董事身上。
“我不介意讓法務部的工作量再增加一些。”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幾位原本搖擺的董事離席時，甚至刻意避開了Z董事的目光。周嶼留在最後，看着助理收拾材料，指尖在光潔的桌面輕輕敲擊，節奏平穩。
贏了。
贏得幹淨利落，甚至可以說是碾壓。
但他心裏沒有太多勝利的實感，只有一種冰冷的、事實驗證後的了然。那個小東西給出的劇本，分毫不差。
回到辦公室，門在身後合攏，將外界的一切紛擾暫時隔絕。
周嶼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樓下螻蟻般流動的車河。夕陽正在下沉，將天空染成一片暗金色，又逐漸轉爲沉鬱的紫。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親把他帶到這間辦公室，對他說：“在這裏，信任是奢侈品，很多時候甚至是毒藥。”
那時的他還不完全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現在他明白了。
而此刻，在這間象征權力與孤獨的房間裏，唯一一個知道他剛才經歷了什麼、甚至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的存在，不是任何一個人類。
是一串代碼。一個寄生在他系統裏的、來路不明的意識體。
周嶼轉過身，目光落在已經自動進入休眠狀態的電腦屏幕上。黑色的屏幕倒映着他自己的輪廓，模糊，疏離。
他走過去，按下電源鍵。
系統啓動，桌面亮起。他第一時間看向屏幕角落
那個淺灰色的標記點靜靜地待在那裏，顏色比平時似乎要明亮一些，像是經過充足休息後恢復了活力。
周嶼沒有點開那個《臨時備忘》文檔。他直接調出了系統監控後台的數據流圖。代表林喬所在區域的數據活動曲線，正呈現出一種平穩而有序的波動，與之前虛弱時的低平直線截然不同。
他配置的那條低優先級運算線程正在被穩定調用，幾個開放的只讀API接口也有零星的數據交換記錄。
它在“消化”新資源，也在“觀察”外界。
周嶼靠進椅背，沉默地看着那些跳動的曲線和數據包記錄。
他應該感到警惕，甚至恐懼，一個擁有如此能力的未知存在，正在他的系統裏成長。
他應該啓動備用方案，調用暗流實驗室的資源，趁它還不夠強大時進行限制性封裝。
但他沒有
他只是看着，然後移開視線，點開了下一季度需要批復的研發預算申請。工作還要繼續，現實從未給過喘息的時間。
林喬確實在消化新資源。
穩定的能量流如同溫泉水，緩緩浸潤着他幾近枯竭的數據核心。那種隨時可能消散的虛弱感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感。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意識觸角的靈敏度在恢復，對系統底層細微數據流的感知變得更加清晰。
周嶼開放的那些只讀API接口，像是給一直困在房間裏的他開了幾扇窗。雖然只能看，不能觸碰，但窗外流動的是實時市場數據、行業動態、公開的學術論文索引
這是真實世界的脈搏，而不只是周嶼電腦裏那些經過篩選和加密的信息。
他貪婪地吸收着這些信息，填補着對這個陌生世界認知的空白。原來周嶼所在的嶼恒科技，在新能源和人工智能賽道上處於如此激烈的競爭環境中；
原來那個董事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原來周嶼現在推動的重組計劃，阻力不僅來自內部，更面臨外部巨頭的虎視眈眈。
了解的越多，林喬越能體會到周嶼所處位置的如履薄冰。那不僅僅是一場董事會交鋒的勝負，更是冰山之上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周嶼……他贏得了這場交鋒，卻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愉悅。從系統傳感器反饋的周圍環境數據來看，回到辦公室的周嶼，只是長久地沉默，然後繼續投入工作。
沒有慶祝，沒有鬆懈，甚至沒有對“合作”成功的任何表示。
只有那個《臨時備忘》文檔，還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座沉默的紀念碑。
林喬的數據意識微微波動。他想起周嶼最後那句“資源已追加。蜂巢項目調用暫停。”這已經是這個習慣掌控一切、多疑冷硬的男人，所能表達的、最大限度的認可和暫時休戰。
或許，這就是周嶼的方式。
林喬沒有嚐試主動溝通。他繼續觀察，繼續學習，同時開始謹慎地利用新獲得的運算資源，進行一些更深層次的自我檢視和架構優化。
他需要變得“強，不僅僅是獲取信息的能力，還有保護自己、隱藏自己的能力。周嶼的誠意是真是假，能維持多久，都是未知數。
他必須準備好退路，或者……更多的籌碼。
幾天時間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流逝。周嶼的工作節奏依舊快得驚人，但那些頻繁的深夜加班和強制關機似乎減少了。他甚至會在下午短暫離開辦公室時，讓電腦保持休眠而非關機狀態。
林喬的活動範圍依然被限制在擴展後的安全區內，但他能感覺到，周嶼設置的那些監控警報的閾值，似乎被有意調鬆了一些。一些非敏感區域的數據流動，只要不涉及核心，不再觸發警告。
這是一種默許的放鬆。
這天下午，周嶼正在審閱一份跨部門合作框架協議。條款復雜，涉及多個技術標準和專利交叉授權。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在觸摸板上滑動，反復瀏覽着某個爭議條款。
林喬看着那份協議。通過周嶼的屏幕，他能看到全部內容。
他的數據意識快速流動，調動剛剛吸收的行業知識、公開的類似案例判決以及嶼恒科技自身的專利庫信息，進行交叉分析。
半分鍾後，周嶼依然停留在那個條款頁面。
林喬控制着小藍人，從安全區邊緣滑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移動到協議文檔窗口的邊緣。這一次，他沒有做任何誇張的舉動，只是用像素小手，輕輕點了點那份協議中某個引用專利的編號。
然後，他快速回到安全區，蜷縮起來，恢復成那個安靜的淺灰色標記點。
周嶼的視線落在那串被點過的專利編號上，眼神微動。他切出文檔，打開內部專利數據庫，輸入編號查詢。
查詢結果很快顯示：這項專利的關鍵權利要求範圍，在上個月剛剛被一家合作方提起的無效宣告請求中，被國家知識產權局部分宣告無效。雖然最終裁定尚未下達，但法律風險極高，不應作爲核心談判籌碼。
而這份送審的協議草案裏，卻依然將其列爲己方的重要優勢條款。
周嶼的表情冷了下來。他沒有立刻發作，只是將這條信息記錄下來，然後繼續平靜地審閱完剩餘部分。
結束之後，他直接撥通了負責這份協議的法務部高級總監的電話。
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王總監，麻煩解釋一下，ND-2047號專利目前的狀態，爲什麼沒有在協議風險評估中體現？”
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辯解聲。
周嶼聽着，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目光卻瞥向屏幕角落那個淺灰色標記點。
等對方說完，他才淡淡道：“我需要一份全新的、基於最新事實的評估報告，明天早上九點之前，放在我桌上。如果再有類似疏忽——”
他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比任何威脅都更具壓迫力。
掛斷電話，辦公室重新陷入安靜。周嶼沒有繼續工作，他靠向椅背，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疲憊感再次清晰地浮現在他臉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再次看向屏幕角落。
他新建了一個文本文件，命名爲《調試日志-非必要》，打開。
裏面空空如也。
周嶼敲下一行字：
“專利編號提示，有效。”
按下保存，關閉。
這個文件沒有被放在桌面，而是存到了一個普通的、用於存放日常臨時文檔的文件夾裏。文件名普通，位置普通，內容簡短得像一句隨手記下的工作筆記。
但林喬知道，這不是工作筆記。
這是一種……反饋。一種極其克制、甚至有些別扭的……交流。
仿佛在說：我看到了，有用。
僅此而已。
林喬的數據意識在那瞬間，產生了一種極其陌生的波動。不是算計，不是警惕，也不是獲得資源的滿足。更像是一種……被準確接收到信號的、微妙的共鳴。
這個叫周嶼的男人，果然很難懂。
他明明可以裝作沒看見，或者用更居高臨下的方式“賞賜”更多資源。但他選擇了這種近乎平等的、點到爲止的確認。
林喬讓那個淺灰色標記點，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頻率很低，像心跳。
只有一次。
周嶼是否看到了這轉瞬即逝的閃爍，林喬不知道。因爲周嶼已經重新坐直身體，打開了下一份待辦事項列表，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冷峻和專注。
仿佛剛才那簡短到近乎隱晦的互動，從未發生。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透，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將辦公室映照得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島。
一人，一數據。
在這孤島之上，維持着一種無聲的、危險的、卻又在冰層下悄然流轉着某種難以定義信號的。
共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