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天氣好得不像話。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天空是澄澈的湛藍。簡瑤卻從早上起床就心神不寧。衣櫃被翻了個底朝天，床上沙發上堆滿了衣服。她瞪着鏡子裏那個眼底帶着青黑、頭發亂糟糟、試穿到第十套依舊不滿意的自己，挫敗地抓了抓頭發。
不就是吃頓飯嗎？工作聚餐！聊小組發展！她在心裏對自己吼。可指尖劃過那些或正式或休閒的衣裙，腦子裏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傅琛那張沒什麼表情卻總能輕易攪亂人心的臉。
最終，她選了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配一條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長褲，外面罩一件淺灰色的風衣。簡單，得體，不過分隨意，也不至於太隆重。化了點淡妝，遮住失眠的痕跡，又把頭發仔細梳好，扎成低馬尾。
出門前，她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鹹魚玩偶。那家夥依舊死目以對，仿佛在說：早告訴你別亂遞餅幹。
“閉嘴。”簡瑤戳了它一下，拎起包出了門。
沒有讓司機來接，她選擇了地鐵加打車。地址在開發區深處，越走越偏僻，綠蔭漸濃，喧囂遠去。出租車最後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鐵藝大門前，周圍是高高的圍牆，爬滿了茂密的藤蔓。
報了預約姓名，鐵門緩緩滑開，裏面竟別有洞天。大片精心修剪的草坪，幾棟青磚灰瓦的中式庭院掩映在古樹之間，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安靜得能聽到鳥鳴。這哪裏像餐廳，分明是某個私家莊園。
侍者引着她穿過回廊，來到一處臨水的水榭。水榭三面環窗，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池塘和搖曳的竹林，陽光透過雕花木格窗櫺灑進來，光影斑駁。
傅琛已經到了。
他背對着門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今天他穿了件淺灰色的羊絨衫，同色系的休閒褲，身形挺拔，褪去了西裝帶來的凌厲感，多了幾分清雋的優雅。陽光給他寬闊的肩膀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連那向來冷硬的背影，似乎都顯得鬆弛了些。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
四目相對。
簡瑤的心髒很沒出息地漏跳了一拍。他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不是公司裏那個一絲不苟、氣勢迫人的CEO，也不是雨夜裏那個疲憊壓抑、帶着酒意的男人。此刻的他，眉眼間少了幾分銳利，目光平靜深邃，像窗外那池秋水，清冽，卻也深不見底。
“來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在水榭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嗯，傅總。”簡瑤走進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
水榭裏只有一張不大的方桌，鋪着素雅的靛藍扎染桌布，上面擺着簡單的茶具和一瓶插着幾枝蘆花的素胚瓷瓶。沒有其他客人，甚至聽不到別處的聲音，私密得近乎與世隔絕。
傅琛走到桌邊，爲她拉開椅子。“坐。”
“謝謝。”簡瑤坐下，感覺手腳都有些不知道往哪裏放。環境太過靜謐雅致，反而讓她更加緊張。
傅琛在她對面坐下，提起桌上的紫砂壺，爲她斟了一杯茶。茶湯清亮，香氣清幽。“嚐嚐，這裏的私房茶，還不錯。”
簡瑤依言端起茶杯，小口抿着。溫熱的茶湯帶着蘭花香，確實很好。但她此刻味同嚼蠟。
侍者悄無聲息地進來，送上幾碟精致的開胃小菜，又無聲退下。
“這裏的菜，不用點，主廚根據時令食材安排。”傅琛解釋道，語氣平常，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嚐嚐這個筍，今早剛從山裏挖的。”
簡瑤夾了一小塊筍，放入口中，鮮嫩爽脆，帶着山野的清氣。食物本身的美味，稍微緩解了她的緊繃。
“小組的預算和編制，談得怎麼樣？”傅琛也夾了一筷子菜，很自然地開啓了話題，切入點依舊是工作。
簡瑤定了定神，將周三與財務、人事總監溝通的情況簡要匯報了一遍。傅琛聽得很認真，偶爾問一兩個細節，給出簡潔的指導意見。話題圍繞着工作，氛圍漸漸不那麼凝滯。
菜一道道上來，大多清淡鮮美，擺盤雅致，分量不大，卻恰到好處。傅琛話不多，但也不再是公司裏那種純粹的上下級問答。他會評價某道菜的做法，提及食材的產地，甚至偶爾會說一句“這個你應該會喜歡”，然後不動聲色地將那道菜轉到她面前。
他的細心和周到，在這種鬆弛的環境下，變得更加明顯，也……更加讓人難以招架。
吃到一半，侍者送上一道清蒸的魚，魚肉雪白，僅以蔥絲姜片和幾滴醬油提味，鮮香撲鼻。
“嚐嚐這個。”傅琛用公筷夾了一小塊最嫩的魚腹肉，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裏。“這裏的魚是水庫裏現撈的，水質好。”
簡瑤看着那塊魚肉，又看看傅琛平靜無波的臉，心跳又開始不規則。他做這些動作如此自然，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她低下頭，默默吃掉了那塊魚。確實鮮美異常。
“味道怎麼樣？”他問。
“很好。”她老實回答。
“嗯。”傅琛應了一聲，也夾了一塊，慢慢吃着。陽光透過窗櫺，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比公司食堂的魚，應該好很多。”
他突然提到公司食堂，讓簡瑤愣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剛入職時，曾在食堂抱怨過兩次魚有土腥味。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怎麼會記得？
心底那根弦，又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飯後，侍者撤去碗碟，換上新的茶和幾樣精巧的茶點。窗外竹林沙沙作響，池塘裏偶有錦鯉躍出水面，濺起細小的水花。
工作話題似乎告一段落，短暫的沉默降臨。這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樣令人窒息，反而帶着一種午後特有的慵懶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曖昧。
簡瑤端起茶杯，假裝專注地研究着上面細膩的青花紋路，耳朵卻豎着，捕捉着對面任何一點動靜。
“簡瑤。”傅琛忽然開口。
“嗯？”她抬起頭。
他看着她，目光在斑駁的光影裏顯得格外深邃。“今天約你出來，除了吃飯，其實還有一件事。”
來了。簡瑤的心提了起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關於陳琳。”傅琛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她最近和集團總部幾位董事走得很近，對你新小組的資源，可能會有些想法。”
話題陡然轉向職場暗流，簡瑤有些意外，但立刻警惕起來。“陳總監她……”
“不用擔心。”傅琛打斷她，眼神冷靜，“你的位置，是我給的。只要你在其位，謀其政，做出成績，沒人能動。”
他的語氣篤定，帶着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掌控全局的自信。“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提防她，或者卷入什麼爭鬥。只是希望你明白，你背後站的是誰，該把精力用在哪裏。”
這話說得直白，近乎赤裸。他在給她交底，也是在給她底氣。
簡瑤看着他，心裏五味雜陳。他的“支持”，從來都不是無條件的。他要她的能力，她的成績，她的忠誠。而作爲交換，他給她提供庇護和資源。
這很公平。甚至比她預想中，那些曖昧不清的“饋贈”，更讓她覺得踏實。
“我明白，傅總。”她鄭重地點頭，“我會把小組帶好。”
“嗯。”傅琛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滿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轉向窗外搖曳的竹林，語氣緩和了些，“除了工作，也要注意休息。上次看你，黑眼圈很重。”
他又把話題拉了回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心？
簡瑤臉頰微熱，小聲說：“最近好多了。”
“嗯。”傅琛應了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安靜地喝着茶，側臉在光影裏顯得寧靜而俊朗。
水榭裏再次安靜下來，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流水聲。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茶香嫋嫋，讓人不自覺放鬆。
簡瑤偷偷抬眼，打量着他。褪去了CEO的光環和雨夜的凌厲，此刻的傅琛，看起來只是一個英俊的、氣質清冷的男人。他會記得她隨口抱怨的食堂的魚，會在她緊張時用工作話題緩解，會直白地告訴她職場險惡，也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點關心。
他像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寒冷堅硬，可水下的部分，是否也藏着不爲人知的溫度和棱角？
“傅總，”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您爲什麼會……注意到我？”
這個問題憋在她心裏很久了。從茶水間的餅幹，到論壇的帖子，到後來的種種。她自知並非絕世美女，能力在人才濟濟的公司也算不上頂尖，性格更是不討喜。他到底看上了她什麼？
傅琛聞言，轉過頭，看向她。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被打擾的不悅，反而像是早就料到她會問。
“注意到你？”他重復了一遍，手指摩挲着溫熱的茶杯，“大概是因爲，你太吵了。”
“啊？”簡瑤愕然。
“開會時，別人都在附和，只有你會皺着眉，手指無意識地敲桌子，一副‘這什麼傻逼主意’的表情。”傅琛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交上來的報告，數據扎實，邏輯清晰，但措辭總帶着點不耐煩，好像寫這玩意耽誤了你下班。”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變得幽深：“還有茶水間那次。不是第一次聽到人抱怨，但你是第一個，罵得那麼……生動，還試圖拉我入夥。”
簡瑤的臉“轟”地一下全紅了。原來他早就注意到自己那些小動作？還覺得她“吵”？“生動”？
“我覺得，”傅琛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一條明明有能力，卻非要躺平，躺得又很不甘心、渾身是刺的鹹魚，很有意思。”
“我想看看，這條鹹魚，到底是真懶，還是只是……沒找到值得翻身的水域。”
他的話，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在簡瑤心尖最柔軟的地方。有點癢，有點疼，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悸動。
原來，他早就看穿了她。看穿了她用“鹹魚”僞裝起來的、那點不甘平庸的傲氣和藏在尖銳下的真實。
“那現在呢？”她聽見自己問，聲音有些發顫，“您覺得……找到了嗎？”
傅琛沒有立刻回答。他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在她泛紅的臉上流連，從她閃爍的眼睛，到她因爲緊張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水榭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光影在緩緩移動。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水域一直都在。”
“我只是在等，鹹魚自己，願意翻過來看看。”
他的目光鎖住她，那裏面不再是平時的冷靜或審視，而是一種深沉的、專注的、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旋渦。
“現在，你願意看看嗎？簡瑤。”
不是“傅總”，是“簡瑤”。
不是上司對下屬的詢問，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邀請。
窗外，陽光正好，竹影婆娑，錦鯉在池中悠閒地擺尾。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那無聲涌動的、幾乎要破繭而出的情愫。
簡瑤看着他，看着他那雙深邃得仿佛盛滿了整個秋日晴空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慌亂的自己。
時間仿佛被拉長，又被壓縮。
她張了張嘴，想說“我只是來吃工作餐”，想說“我需要更多時間”，想說“這不合適”……
可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因爲心底那個微弱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響亮。
它說：
願意。
她好像……真的願意。
願意去看看，這片由傅琛親自爲她圈定的、未知的、危險卻也迷人的水域。
哪怕，可能會溺水。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迎上他那專注等待的目光。
然後，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很輕的一個動作。
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傅琛的眸色，在那一瞬間，驟然加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眼底轟然碎裂，又迅速重組，燃起一簇幽暗而熾烈的火焰。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陽光穿過窗櫺，恰好落在他們之間的桌面上，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小的塵埃，也照亮了彼此眼中，那再也無法掩飾的、洶涌的情潮。
鹹魚，終於還是翻了身。
心甘情願地，翻向了那片名爲傅琛的、深不可測的海。
而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