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長樂宮。
飛檐下,幾名年輕的內侍站在竹梯,小心翼翼取下素白的宮燈,旋即將宮燈遞給下方接應的內侍,接應的內侍轉手便遞上嶄新的朱紅宮燈,梯上人將其穩穩掛上,金黃的流蘇被風吹動。
一盞一盞的朱紅宮燈陸續掛上,宣示着宮廷即將恢復往日的莊重與威儀。
主殿、偏殿的宮娥與內侍們垂首斂目,步履輕悄穿梭於朱紅宮牆之間,有的端着素絹帳,有的端着錫祭器從殿內魚貫而出,又有宮娥端着鮮亮的制品魚貫而進。
很快,整座長樂宮悄無聲息地煥然一新,徹底將國喪的尾氣除的幹淨。
孫嬤嬤捧着疊好的喪服來到宋太後跟前,輕聲道:“娘娘,這衣裳該焚了。”
宋太後望着有些泛舊的喪服,這身喪服送走兒子又送走男人,也送走了她的滿頭青絲。
一想到自己到了中年喪夫喪子,宋太後周身彌漫着悲傷,不禁眼眶發熱,“焚吧。”
孫嬤嬤欠身,捧着喪服離去。
案上的素盞被宮娥換成了描金茶盞,茶湯飄起縷縷白霧,一絲甜膩從鼻尖掠過,便聽有人道:"母後,這茶湯加了你愛吃的桂花蜜。"
說話的是前太子妃宋晗玉,她坐在左下手的座椅,倘若太子尚在,如今她便是大燕朝的皇後。
宋太後端起杯盞淺啜小口,那神情似懷念似傷懷,太子在世時每年會差人送來桂花蜜。
宋晗玉知曉太後這是睹物思人了,正欲開口餘光瞧見馮內侍踩着小碎步進來。
馮內侍停在中央,腰身微躬,輕聲稟報:“啓稟娘娘,陳太妃、靖王妃求見娘娘。”
“剛舉行完禫祭便就坐不住了。”宋太後嘴角泛起冷笑,手中的茶盞卻是輕輕擱下,未發出一點聲響。
“誰說不是呢。”馮內侍諂笑,“不就是仗着那位的勢。”
“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宋太後輕罵了一句,還是讓兩人進來。
須臾,陳太妃和靖王妃進來,兩人沒想到宋晗玉此時會在,齊齊先向太後行了禮,“見過太後娘娘。”
對於在場的宋晗玉,靖王妃陳書慧笑着先打了招呼,“沒想到皇嫂也在。”
宋晗玉當了幾年的太子妃,光坐在那氣場就比陳書慧高了一節,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言語也適當,“今日宮中大換洗,我便來母後這兒搭把手。”
“晗玉是個孝順的。”陳太妃接了話。
宋太後當即睨了她一眼,語氣隨意,“太子妃自來孝順,這兩年不僅要爲先帝和太子誦經祈福,還要來侍奉哀家,還得擠時間幫哀家操持宮中事務,不然哀家這把老骨頭早就散架了。”
一句‘太子妃’宛如一記重手扇在陳太妃的臉上,打她忘了尊卑。
前太子雖早逝,但新帝登基尚未撤掉宋晗玉的封號,亦未重新賜其他封號,繼續喊宋晗玉太子妃並無不妥。
何況,宋晗玉是皇室下聘從大乾門迎娶的宗族大婦,而陳太妃只是先帝不受寵的妃嬪,今日直呼太子妃名諱,此乃大不敬。
陳太妃之所以沒喊宋晗玉太子妃,是因新帝已登基三年了,再喊宋晗玉太子妃像什麼話?
何況孝期已過,陛下膝下有大皇子,眼下冊封太子在即,宋晗玉還霸着太子妃之位算什麼事?
陳太妃心雖不甘,當下局勢也得告罪,偏偏馮內侍比她先開口,“太子妃朝夕要去欽安殿和英華殿祈福兩次,還得抽空來爲娘娘分憂,這份孝心啊後宮的人都看在眼裏,真真是天地可鑑。”
“皇室遭受重創尚未恢復元氣,身爲皇家兒媳自當在後宮爲太後分憂。”宋晗玉笑着看向靖王妃,“靖王妃也辛苦,早些年一直跟着陛下在邊疆受苦,回宮便爲先皇誦經祈福,早前雖沒見過陳太妃,也當親婆母般侍奉,這份孝心實屬難得,加上還要照顧大皇子。”
“我瞧着靖王妃比初回上京時清瘦了不少,靖王妃可要養好身子才是。”
看似在幫靖王妃說話,靖王妃卻覺着每個字都扇在自己的臉頰,起初她也日日來長樂宮請安,可太後讓她初一十五來便可。
她信以爲真,爲彰顯虔誠之心祈福的時辰比宋晗玉還長。
今日,算正式見識了後宮是如何吃人的。
她思緒百轉,不知從何找補,唯有虛心向太後認錯:“是臣妾不孝,往後定日日來長樂宮太後請安。”
說罷又看向宋晗玉,“還請皇嫂往後多多提點。”
宋晗玉沒接這話,把目光落在陳太妃身上,語氣平和:“如今孝期已過,太妃萬不可再以靖王妃要祈福爲由將教習一事拖延。”
“前朝對靖王妃本就有爭議,若在後宮禮儀方面被人尋到錯處,屆時陛下怪罪下來,還以爲是太後她老人家故意刁難靖王妃。”
陳太妃臉色一僵,“多謝太子妃提醒。”
宋晗玉輕輕頷首,瞧着靖王妃捏緊了腹前的指節,旋即端起茶盞慢悠悠品茗。
這時孫嬤嬤回來了,宋太後笑着同她講:“那日哀家同你說,這後宮啊當屬陳妃命最好,如今兒女雙全,兒媳孫兒圍繞。”
“太後娘娘,您是後宮之主,這天下論福氣誰能比得過您?”孫嬤嬤笑着回話,宋太後沒接着話,看着站立的兩人:“行了,別站着了,都坐吧。”
“謝太後娘娘賜座。”陳太妃坐在右下首,靖王妃則坐在太妃下首。
長樂宮的宮娥這才奉上茶水。
茶,沒碰。陳太妃開門見山,“臣妾今日前來是想向太後娘娘討個恩典。”
宋太後手肘輕輕擱在軟枕,“自家人說什麼討不討的。”
“有太後娘娘這話,臣妾就安心了。”陳太妃笑着說:“這不九公主的及笄禮不是快到了,這後宮遲早要交給靖王妃,臣妾想着這及笄禮便讓靖王妃學着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