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沒有帶來任何慰藉,只是將黑暗稀釋成一種均勻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沈絮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一夜的,或許是在疼痛、飢餓和身後那不容忽視的呼吸聲交織成的混沌中,短暫地失去過意識。
又或許只是睜着眼睛,任由時間在手腕灼熱的跳動中一分一秒凌遲。
天光透過厚重的窗簾,吝嗇地滲進房間,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她依舊保持着側躺蜷縮的姿勢,背對着李道鬆,毯子緊緊裹到下巴,仿佛這薄薄的屏障能隔絕一切。
手腕上的刺痛已經從尖銳的悶灼,轉變爲一種更深沉、更頑固的鈍痛。
像有細小的火炭埋在皮膚下面,持續不斷地煨着那三個字。
藥膏早已被吸收或蹭掉,留下一種緊繃的、仿佛皮膚隨時會裂開的幹燥感。
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李道鬆起來了。
他沒有立刻下地,似乎坐在那裏,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沈絮瑤能感覺到那視線的重量,冰冷而專注,讓她背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她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片刻後,他下了地鋪。
腳步聲走向水池,然後是擰開水龍頭、潑水洗臉的聲音。
冰冷的水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
沈絮瑤依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他走向門口的腳步聲,才微微放鬆了緊繃的肌肉。
門開了,又關上,但沒有落鎖。
外面傳來他壓低聲音和看守交談的只言片語,聽不真切。
她慢慢翻過身,平躺着,望着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和蛛網。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雙手,舉到眼前。
晨光黯淡,但足以讓她看清。
左手腕內側,“李道鬆”三個墨黑的字,在白皙的皮膚上刺目得驚心。
一夜過去,紅腫未消,反而因爲皮膚的緊繃,字跡邊緣顯得更加凸起清晰,像三條醜陋的、盤踞的蜈蚣。
墨色滲入肌理,新鮮而蠻橫。
右手腕同樣如此。
她死死地盯着那三個字,眼神空洞,最初的驚駭和絕望似乎已經被一夜的煎熬熬幹了。
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麻木,和麻木底下,緩慢翻涌的、粘稠的恨意。
這不是夢。
是真實烙印在她身體上的恥辱。
是她和惡魔之間,再也無法抹去的物理連接。
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讓她忍不住蜷縮起身體。
飢餓和疼痛混合在一起,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門口傳來響動,門被推開。
不是李道鬆,是那個寸頭手下,端着一個不鏽鋼飯盒和一瓶水走了進來,放在桌上。
又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關上門。
沈絮瑤掙扎着坐起來,挪到桌邊。
飯盒裏是白粥和一點榨菜。
粥還是溫的,散發着米粒最樸素的香氣。
她拿起勺子,手腕的動作牽動了傷口,痛得她手一抖,勺子差點掉下去。
她改用更別扭的姿勢,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粥,送進嘴裏。
溫熱稀爛的米粥滑過幹澀的食道,暫時安撫了叫囂的胃。
她吃得極慢,每一口都伴隨着手腕細微的刺痛。
這痛楚時刻提醒着她此刻的處境,讓她無法從這最簡單的進食中獲得絲毫慰藉。
剛吃完,門又開了。
李道鬆走了進來,身上帶着外面清晨的微涼和一股淡淡的煙味。
他掃了一眼空了的飯盒,沒什麼表示,徑直走到桌邊,拿起那瓶藥膏。
“手。”他言簡意賅。
沈絮瑤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把雙手往身後縮了縮。
李道鬆等了兩秒,見她沒動,直接上前一步,俯身抓住她的左手手腕,力道不大,卻不容抗拒。
他將她的手拉到眼前,審視着紋身的情況。
他的手指幹燥溫熱,指腹的薄繭擦過紅腫的皮膚邊緣,帶來一陣戰栗般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惡心。
“恢復得還可以。”他像是醫生在評估病情,語氣客觀得近乎冷酷。
然後,他擰開藥膏,像昨晚一樣,用棉籤挖出藥膏,仔細地塗抹在紋身處。
他的動作依舊一絲不苟,從“李”字的起筆到“鬆”字的收鋒,每一處都照顧到。
冰涼的藥膏暫時舒緩了皮膚的緊繃和灼熱感,但被他手指觸碰的地方,卻像被細小的荊棘劃過,留下另一種難以消散的不適。
塗抹完左手,他換到右手。
沈絮瑤全程垂着眼,盯着桌面,牙齒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用另一種疼痛來分散注意力,對抗這種被細致“護理”卻如同酷刑般的羞辱。
塗完藥,李道鬆沒有立刻鬆開她的手。
他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着“道”字中間那一橫,力道很輕,卻讓沈絮瑤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疼嗎?”他又問,和昨晚一樣的問題,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沈絮瑤依舊沉默,只是呼吸稍稍急促了一些。
李道鬆低笑一聲,鬆開了她的手。
他直起身,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卻沒有點,只是拿在手裏把玩。
“今天外面天氣不錯。”他忽然說,像是隨口閒聊,“有太陽,風也不大。”
沈絮瑤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警惕地抬起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李道鬆看着她警惕的眼神,嘴角勾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
“想出去看看嗎?”
沈絮瑤的心髒猛地一跳。
出去?
離開這個房間?哪怕只是這個廢棄的廠區?
一絲微弱的光,穿透了她心底厚重的絕望壁壘。
但她立刻又警惕起來。
他會這麼好心?這又是他的什麼新花樣?
“條件。”她聽到自己幹啞的聲音問。
“聰明。”李道鬆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將煙盒放回口袋,“把袖子卷起來。”
沈絮瑤瞬間明白了。
她臉色白了白,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粗糙的褲腿。
他要她露出手腕上的紋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的“領地”裏走動。
這是一種展示,一種宣告,一種更深層次的精神凌虐——
不僅要她接受這個印記,還要她主動展示它。
見她不動,李道鬆也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平靜,卻帶着無形的壓力。
時間在沉默的對峙中流逝。窗外的光似乎又亮了一些。
沈絮瑤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廉價運動服的長袖。
卷起來,那三個字就會暴露在空氣中,暴露在可能存在的、除了李道鬆和他手下之外的視線裏,雖然這廠區可能根本沒有別人。
這比僅僅在房間裏面對,更需要勇氣。
可是……出去。
哪怕只是幾分鍾,看一眼不是牆壁和鐵欄的天空,呼吸一口或許不那麼沉悶的空氣……
渴望像野草,在絕望的縫隙裏瘋狂滋長。
她顫抖着伸出手,指尖冰涼,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將兩只袖口卷了上去,一直卷到手肘下方。
紅腫未消的皮膚暴露出來,墨黑的字跡在黯淡光線下,依舊猙獰刺目。
李道鬆的目光落在她卷起袖口的手腕上,停留了幾秒。
他的眼神深暗,裏面有某種沈絮瑤看不懂的、近乎饜足的光芒閃過。
“很好。”他說,語氣似乎溫和了一點點。
他轉身走到門口,打開門,對外面說了句什麼。
很快,那個寸頭手下出現在門口。
“跟着。”李道鬆對沈絮瑤示意,然後率先走了出去。
沈絮瑤遲疑了一瞬,還是站起身,跟在他身後。
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走廊裏積塵和鐵鏽的氣味撲面而來,並不比房間裏好聞多少,但空間的開闊感,還是讓她壓抑的胸腔稍微鬆動了一絲。
李道鬆走得不快,沈絮瑤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
寸頭手下走在最後。
走廊很長,兩邊是廢棄的、門扇歪斜的車間,透過破敗的門窗,能看到裏面堆積的雜物和叢生的野草。
他們下了樓梯,來到廠房外面。
天色果然如李道鬆所說,是陰鬱了幾天後難得的晴空,雖然陽光不算強烈,但總算有了光亮。
空氣冷冽,帶着初冬的寒意和荒地的塵土味。
廠區比她想象中更大,更荒涼。
幾棟高大的舊廠房像沉默的巨人矗立着,紅磚牆皮剝落,窗戶破碎。
空地上長滿了枯黃的雜草,一些生鏽的機器零件半埋在土裏。
遠處能看到殘缺的圍牆,和更遠處模糊的城市輪廓線。
李道鬆在一處相對空曠、能看到大半廠區和遠處天空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目光掃過眼前的荒蕪,最後落在亦步亦趨跟來的沈絮瑤身上。
陽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讓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站在那裏,雙手不自然地垂在身側,卷起的袖口下,那對刺目的黑色紋身無所遁形。
冷風吹動她枯澀的長發和寬大的衣擺,顯得她更加單薄脆弱,像一株隨時會被折斷的蘆葦。
“怎麼樣?”李道鬆吐出一口煙圈,問,“比悶在房間裏強點?”
沈絮瑤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掠過生鏽的鋼架、搖曳的枯草,望向遠處那一片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
那裏有她曾經的生活,有陸子辰,有母親,有她熟悉的一切。
而現在,她站在這裏,手腕上刻着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像個被放逐的囚徒。
自由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李道鬆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輕笑了一聲:“別看了,回不去。”
他的話像冰錐,刺破了她心底那點可憐的希冀。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不是碰她的臉或手腕,而是將她被風吹亂的一縷頭發,輕輕別到耳後。
他的指尖擦過她冰涼的耳廓,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
“這裏才是你的地方,阿瑤。”他低聲說,目光沉沉地鎖住她,“和我一起。”
他的觸碰,他的話語,比直接的暴力更讓她感到寒冷。
他正在用這種緩慢的、滲透的方式,重塑她的世界。
試圖讓她接受這個荒涼破敗的地方是她的“歸屬”,接受他是她唯一的“同伴”。
沈絮瑤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看着自己腳下龜裂的水泥地縫裏鑽出的枯草。
李道鬆也不在意,抽完最後一口煙,將煙蒂碾滅在腳下。
“走吧,風大。”
他轉身往回走。
沈絮瑤默默地跟上去。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短。
重新踏入那棟昏暗的廠房,爬上樓梯,走向那個熟悉的房間,每一步都像踏在沉重的枷鎖上。
回到房間門口,李道鬆停下,側身讓她進去。
沈絮瑤走了進去,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記住外面的樣子,也記住站在外面的感覺。”
門在她身後關上,落鎖。
房間裏比外面昏暗許多,也冰冷許多。
沈絮瑤靠在關緊的門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手腕暴露在冷空氣中一段時間,此刻回到室內,那灼熱的鈍痛似乎更清晰了。
她抬起手,看着那三個字。
在陽光下,它們顯得更加漆黑、更加不可磨滅。
這次短暫的“放風”,不是仁慈,是更精巧的刑罰。
他讓她瞥見一線天光,感受片刻開闊,然後更徹底地將她推回黑暗。
用對比加深她的絕望,用暴露紋身強化她的羞恥。
用溫柔的觸碰和話語,進行更陰險的精神馴化。
陽光和冷風帶來的那一點點虛幻的“自由”氣息,此刻已消散殆盡,只剩手腕上荊棘般纏繞的疼痛和心底不斷擴大的、冰冷的空洞。
李道鬆沒有進來。但沈絮瑤知道,他無處不在。
在這囚籠裏,在這疼痛中,在他刻下的名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