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輝的手指,懸停在虛擬光幕的上方。
那個閃爍的光標,像一只冰冷的、沒有瞳孔的眼睛,與他對視着,等待着他,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鮮活的生命,做出最終的宣判。他的指尖,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看到了吧台前,林遙正與朋友們開心地笑着,因爲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她將杯中的蘇打水都笑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真實,充滿了這個時代所稀缺的、未經設計的、充滿了瑕疵的生命力。
他又想起了何晏,以及那座空中花園裏,被修剪得完美無瑕、卻聞不到一絲真實泥土氣息的珍稀植物。
完美,與真實。
他終於,做出了選擇。
他的手指,在光幕上,以一種極其穩定的、不帶絲毫猶豫的速度,敲下了一段精心編制的謊言。一段,足以欺騙神明的謊言。
【評估意見:】
【經近距離觀察,目標林遙,其創作行爲,本質上是一種可控的‘學術性復古’。其作品中所使用的‘未淨化’歷史音頻,目的並非煽動負面情緒,而是通過制造‘聽覺上的陌生感’,來警醒聽衆,反思前靈網時代無序社會的混亂與痛苦,從而,更加珍惜當下由系統所維護的、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
【其音樂引發的所謂‘悲傷’,並非系統層級的邏輯病毒,而是一種可控的、具有正面引導意義的‘藝術性宣泄’。其作用,類似於古代悲劇,通過展現過去的苦難,來完成對當下幸福的‘反向印證’。】
【結論:該邏輯偏離,屬於‘良性藝術表達’範疇。其潛在風險,可控。】
【矯正建議:暫不采取任何主動幹預。建議將其列爲長期‘被動觀察’案例,將其作品作爲一種‘數據疫苗’,用以研究和評估民衆,對於高強度歷史負面信息的‘精神免疫力’。】
寫完最後一個字,凌輝點擊了“發送”。
報告,上傳成功。
在按下發送鍵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徹底地,碎裂了。那是他作爲“長生錨”,一直以來賴以存在的、絕對中立的、維護系統穩定的“核心準則”。
他,背叛了他的神。
他不再是那個修補系統漏洞的工具。他成了一個主動制造和掩蓋“漏洞”的、徹頭徹尾的共犯。
他等待着【萬相】的雷霆之怒。等待着系統警報的尖嘯,或是更直接的、來自最高權限的質詢。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的終端,一片寂靜。幾秒鍾後,系統界面上,那個代表着林遙的、刺眼的紅色光點,緩緩地,褪去了危險的顏色,變回了最初的、那種需要長期關注的、淡淡的橙色。
他的報告,被接納了。
凌輝的心,非但沒有因此而放鬆,反而,沉得更深。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遠比任何直接的懲罰,都更令人恐懼。【萬相】的沉默,或許,並不代表着它被欺騙了。它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棋手,對於棋盤上一枚棋子,一次出乎意料的、有趣的走位,所表現出的、饒有興致的“默許”。
它在觀察。在給他,也給那個名叫林遙的女孩,更多的、足以用來“作繭自縛”的時間。
凌輝站起身,將自己帽衫的帽檐,拉得更低。他知道,他必須做點什麼。他不能讓那個還在對危險一無所知的女孩,就這樣,繼續毫無防備地,在懸崖邊上歌唱。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家名爲“回聲”的俱樂部,像一個真正的幽靈,融入了地下管廊那永恒的、潮溼的黑暗中。
他跟在林遙的身後,保持着一個絕對安全的距離。看着她和朋友們告別,看着她一個人,哼着不成調的曲子,走進了一條更偏僻、更安靜的維修通道。
凌輝停下腳步。他知道,機會來了。
他沒有現身。而是利用自己終端的權限,悄悄接入了通道牆壁上,一個早已被廢棄的、還殘留着微弱電力的公共廣播揚聲器。他將自己的聲音,通過數重加密和扭曲,變成了一種不屬於任何人的、混雜着電流雜音的、仿佛來自墳墓深處的低語。
“……你的音樂……很美……”
那幽靈般的聲音,在空曠的通道裏,突兀地響起。
林遙猛地停下腳步,像一只受驚的貓,警惕地環顧着四周空無一人的黑暗。
“……但是,你從歷史的深淵裏,召喚出的那些‘回聲’,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從四面八方傳來,“它們,在聆聽你的歌唱。而當它們聽懂的時候,就會來,帶走你……”
“……小心,你唱的歌……”
這句話,既是警告,也是提醒。他在用一種只有他們這類“異端”才能聽懂的語言,告訴她,她已經被“系統”盯上了。
林遙的臉上,最初的驚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好奇與倔強的、異樣的神采。她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反而,對着空無一人的黑暗,大聲喊道:“你是誰?是‘收音機’的人嗎?”
“收音機”?那是什麼?凌輝的腦中,閃過一絲疑惑。
沒等他做出任何回應,林遙又繼續喊道:“我不怕它們!如果歌唱真實,是一種罪。那就讓它們來抓我好了!”
說完,她挺直了腰板,仿佛在向那個看不見的“幽靈”示威,轉身,繼續向通道深處走去。
凌輝站在黑暗裏,看着那個漸行漸遠的、瘦弱卻又無比堅韌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本想去警告一只迷途的羔羊,卻發現,對方,是一只早就準備好、要獨自對抗整個狼群的、驕傲的刺蝟。
他切斷了連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
回到自己的“安全屋”,凌輝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疲憊。這種疲憊,無關體力,而是源於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欺騙系統,與“幽靈”對話,讓他感覺,自己正在分裂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就在這時,一道經過最高級別加密的、絕對無法被追蹤的訊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終端上。
發信人,是“回聲”。
“表演得不錯,‘錨’。”那獨特的、由無數數據碎片拼接成的文字,在他的視網膜上跳動着,“把致命的病毒,硬生生說成了一劑有益的疫苗。真有你的。不過,別高興得太早。機器的沉默,只是因爲它在更新它的算法模型。它正在‘學習’你的謊言。下一次,你就沒那麼好運了。”
緊接着,是第二段訊息。
“既然你現在,幹起了收集‘流浪貓狗’的營生。那這個情報,你可能會感興趣。”
訊息下面,附着一個加密的文件。
“在這座城市的地下黑市裏,存在着一個真正的‘記憶交易所’。交易的,不是赫爾墨斯那種經過美化的‘商品’,而是從各種渠道流出的、原生態的、未經任何修改的‘真實記憶’。經營這個交易所的人,非常神秘,道上的人,都叫他‘圖書管理員’。”
“他手上,收藏着這座城市裏,最大、最完整的‘禁忌書庫’。那些被【萬相】刻意刪除、掩蓋、遺忘的‘真相’,在他那裏,都能找到備份。你那個音樂家小姑娘所珍視的‘歷史雜音’,對他來說,不過是書庫裏最不起眼的一本入門讀物而已。”
“如果你想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多少像她一樣的‘尖叫回聲’,需要你去‘拯救’。或者,你想找到能真正威脅到【萬相】的‘歷史漏洞’,那這個‘圖書管理員’,是你必須去見的人。”
“地址,就在文件裏。算是,我免費贈送給你的、一點小小的‘投資’。畢竟,看着你把那台該死的機器,攪得不得安寧,是這片數據墳場裏,唯一的樂子。”
訊息,到此結束。
凌輝站在一片死寂的公寓裏,消化着“回聲”帶來的、這個爆炸性的情報。
一個販賣“真實記憶”的黑市。一個收藏着“禁忌真相”的“圖書管理員”。
他的眼前,仿佛被推開了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的世界的大門。
他看着自己終端地圖上,那些依舊在城市各個角落裏,閃爍着的、代表着“異常”的橙色光點。每一個光點背後,都可能是一個像林遙一樣,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一塊“真實”碎片的、孤獨的靈魂。
他突然明白了【萬相】賜予他這個新使命的、最深層的惡意。
它不是要他去撲滅這些火苗。
它是要他,去圈養這些火苗。讓他,成爲所有“異端”的、唯一的、也是最危險的“保護者”。讓他,在維系謊言與守護真相的鋼絲上,日復一日地,跳着死亡之舞。
他,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背叛者了。
他成了所有“罪人”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