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騁眉眼浮現一股煩躁,“關你什麼事?”
話出口後,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因爲他並不是個知錯不改的人。
馬大爺就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正想繼續跟他理論,時梧攸扯住他的袖子,柔聲勸道,“爺爺,你別生氣,氣壞了身體,我會心疼的,他本來就討厭我,這樣說很正常,我不介意,真的,你也別爲我介意了。”
媽媽說,爸爸不喜歡她,恨屋及屋,爸爸討厭她也很正常,希望她不要怪他,要理解他,誰被逼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都會這樣。
時梧攸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難過,她也不會怪時騁,反而理解他。
“好,我不生氣。”馬大爺摸摸她的頭,輕聲哄道。
他也想說,她不要怕,不要忍氣吞聲,他爲她出頭,但他老了,除了不痛不癢的罵兩句人家,根本做不了什麼。
時騁:“……”他什麼時候討厭她了?她不要往他的頭上扣黑鍋。
“寶寶。”
一道微弱的女聲突然從旁邊傳來。
時梧攸猛然轉頭,和白棠的眼神撞上,她一下跌跌撞撞的朝白棠的床邊撲過去,“媽媽,你醒啦?你終於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對不起,寶寶,讓你擔心了。”白棠顫抖的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龐。
時梧攸哭着搖頭,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一味的流着眼淚,她真的是太開心了,她的媽媽醒了,她沒有拋下她,她又是有媽媽的人了。
馬大爺早在白棠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去叫醫生了,醫生過來檢查之後告訴時梧攸,白棠恢復得很好,過幾天她就可以出院了,不過她太瘦,出院以後要多補補,不然她的身體承受不住。
時梧攸聽到前面還很開心,聽到後面,她又忍不住擔心,補補,她也想給媽媽補一補?但她哪裏有錢?
突然,她的眼睛亮起來,轉過身,歪着腦袋對馬大爺道,“爺爺,你說的可以撿衣服的地方在哪裏?快帶我去。”
她要撿衣服去賣,那樣就有錢給媽媽買營養品補身體了。
馬大爺笑容尷尬,哪裏有衣服撿?那都是他騙她的。
馬大爺擦擦額頭上的汗,“不急在這一會,我先借你點錢,等你和你媽媽養好了身體再去啊。”
能拖一會是一會,拖不下去再說。
哪知道,時梧攸搖頭道,“不行,我已經借了你很多錢了,不能再借,我怕我還不起,我還是自己努力賺錢吧。”
自己賺多少花多少,那樣才踏實,當然,她會努力賺多點,快點把他的錢還了。
馬大爺額頭上流的汗更多了,他不停的用手擦拭着,“可是你一邊撿衣服一邊照顧媽媽,爺爺擔心你瘦小的身體承受不住。”
她小小的肩膀,哪裏扛得起這麼重的擔子?
“我可以的爺爺。”時梧攸握拳。
馬大爺心力交瘁,這也太難搞了,他的腦子飛速轉動,很快,又想到一個理由,“那你總不能把你媽媽一個人扔在醫院裏吧?”
她去撿衣服了,她媽媽誰照顧?她媽媽可就剩她一個人了。
時梧攸:“……”她忘了這個了。
馬大爺笑了,笑容裏帶了點點的得意,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馬大爺再次提議:“還是爺爺借給你吧。”
時梧攸知道,這次她再也無法拒絕。
“好。”時梧攸終於點頭。
賺錢和媽媽之間,當然是媽媽重要,等媽媽好了之後,再去賺錢也不遲,
馬大爺鬆了口氣,終於忽悠過去了,太不容易了。
爺爺又幫了她一次,時梧攸非常感激馬大爺,偏偏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給不了他,口頭感激又太輕。
“啪。”時梧攸膝蓋一彎,再次跪在馬大爺面前,重重的給他磕了個頭:“爺爺,謝謝你的再次幫助,我心裏無比感激,但我偏偏沒有任何東西報答,只能給你再次磕個頭,你放心,你的恩情,我全都記在心裏,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報答。”
時梧攸最後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馬大爺不喜歡被人磕頭,那是死人才有的待遇,但他知道,要是不給時梧攸磕頭的話,她的心裏會過意不去,爲了減輕她的心理負擔,他硬生生的受了她的磕頭。
等時梧攸一停下,他立即扶起她,“小丫頭,我幫你從未想過你報答,爺爺喜歡你啊。”
馬大爺滿眼喜愛的摸摸她的頭。
爺爺喜歡她?時梧攸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喜歡自己,但她第一次從外人的身上感到真切的喜歡。
時梧攸沒有半點覺得高興,反而覺得惶恐,“不不不,爺爺,你不要喜歡我,我不想你和我一樣,變成一個低賤之人。”
低賤之人會被人瞧不起的,像她,在村裏,就像瘟疫一樣,去到哪裏,別人都會退避三分。
大人永遠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對她指指點點,小孩們會用石子扔她,她不希望馬大爺也過上這般日子,他那麼好,應該值得更好的日子。
“胡說,喜歡你怎麼就會變成低賤之人了?”馬大爺氣得臉色鐵青。
到底是誰在她面前胡說八道。
時梧攸覺得難以啓齒,迎着馬大爺的目光,她嘴巴張了又張,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奶奶說的啊,她說我是低賤之人,正常人沒人喜歡我,只有低賤之人才會喜歡我,爺爺,你那麼好,我不想你變成低賤之人。”
“你哪裏低賤了?你高貴得很,你不要聽你奶奶亂說。”馬大爺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
“可是我奶奶說……”
“你奶奶算個屁,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馬大爺罵道。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時梧攸一下跑到角落裏,雙手抱着腦袋蹲下。
每次奶奶罵人時,都會打她,她已經練出下意識反應了。
馬大爺驚詫的看着她,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他臉黑了,下一秒,他嘴角咧開,露出嘴燦爛的笑容,蹲在時梧攸面前,夾着嗓音道,“攸攸乖,不要怕,爺爺不會打你。”
“攸攸是這個世上最低賤之人,沒人比我更低賤,奶奶,我記住了,不要打我,求求了。”時梧攸猶如一只驚弓之鳥,壓根沒聽清馬大爺說了什麼,嘴裏一味的求饒。
馬大爺此刻真恨不得將時梧攸的奶奶挖出來,踏馬這是魔鬼吧?這樣對待自己的孫女。
馬大爺努力忍住心中的怒意,嗓音夾成夾子,努力哄着時梧攸,“攸攸,不要怕,這裏沒你奶奶,很安全,啊。”
沒你奶奶,幾個字,準確的傳到時梧攸的耳中,她試探的抬起頭,一下就對上馬大爺的目光。
馬大爺嘴角咧到最大,臉上的褶子一層層的舒展開,露出自己畢生最大的笑容,他朝時梧攸伸出手,“攸攸,不要怕,到爺爺這裏來,爺爺保護你。”
時梧攸定定的看了他一會,慢慢的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到馬大爺滿是皺紋的手裏。
馬大爺握住她的小手,把她拉起來,一把抱住她,哄道,“哦,哦,不怕啊,爺爺在呢,有爺爺在,沒人能打你。”
“哇,哇,爺爺,爺爺。”時梧攸抱着馬大爺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
媽媽變傻以後,再也沒人哄她,陡然被人哄,她心裏的委屈傾瀉而出,忍不住哭了起來。
馬大爺眼睛也紅了,這孩子,到底受過多少罪?
他輕拍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年紀大了,抱了一會手就開始抖,但他依舊沒有放下她。
時騁靜靜的看完全程,沒想到她以前過得那麼苦,怪不得她寧願跟外人借錢也不找家裏人,估計是知道她們不會管她死活吧。
時騁心裏浮現內疚,他剛才不應該罵她的,她都那麼慘了,他還罵她,他真不是人。
時梧攸不喜歡時騁的想法,哭過之後就是尷尬,丟人,實在是太丟人了,她都是個大孩子了,怎麼能哭呢?而且還是在別人的懷裏哭。
馬大爺感覺到她僵硬的身體,心裏覺得好笑,小屁孩,還挺在乎臉面。
他仿佛什麼都沒察覺一般,神情自如的放下她,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拿着,不夠再問我要。”
時梧攸看着遞到面前的大團圓,長這麼大,除了樹根哥那一次,她就沒見過錢,更別說這麼大的錢,直到馬大爺將錢塞到她手裏,她還沒反應過來。
馬大爺沒有理會時梧攸在想什麼,他又從袋子裏掏出另外一套衣服,那是給白棠的,除此之外,還有熱水壺,洗臉盆之類的。
住院,哪能少得了這些東西。
醫院,可不會準備。
人,總要換洗的嘛。
時梧攸沒想到他準備得這麼齊全,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不會說好聽的話,只能不斷的說着感謝,最後,她又要給他磕一個。
除了磕一個,她真的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辦法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沒想到她才有動作,馬大爺就扶住她,他緊緊抓着她的手,不讓她跪下去,臉上努力擠出笑容道,“你媽媽餓了,你快去給她打飯吧。”
他可是早就防着她來這一套,再讓她跪下去,他怕自己會早死。
時梧攸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她看向白棠,恰巧這時,白棠的肚子叫了一聲,她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要不是餓得沒力氣,她早就鬧了。
醫院就有食堂,時梧攸給白棠打了一碗飯再配上一份蒸豬肉和一份青菜。她給自己則只打了一份米飯。
“媽媽,飯來了。”時梧攸把飯端到白棠面前,喂給她吃。
直到白棠吃完,她才端起米飯吃起來。
她吃得眉眼彎彎,神情陶醉,像是吃到了什麼絕世美味一般。
時騁看了半晌,忍不住問,“你第一次吃白米飯?”不然怎麼會吃得這麼香?
時梧攸沒想到他會主動跟她說話,臉上升起驚喜,眼睛亮得仿若天上的星辰,燦爛奪目,她點點
道,“對啊,我通常都是吃粗糧,今天是第一次吃白米飯,粗糧賣完了我才買的,奶奶說我不配吃白米飯,我有聽她話的。”
所以,爸爸不要覺得她是個壞寶寶,她是個乖寶寶,一直有乖乖聽話的。
時騁知道時梧攸過得苦,但他不知道她過得這麼苦,心裏不由得升起憐愛,他想說,‘你奶奶說得不對,你以後不要聽你奶奶的’,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句話,那是別人的小孩,他說這句話有教壞別人孩子的嫌疑,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只是吩咐警衛員,給時梧攸買來一大堆東西,有大米,有面,有油還有鹽,最後,是好幾套衣服。
東西堆在地上,猶如一座小山一般。
時梧攸大大的眼睛裏滿是驚嘆,爸爸真有錢,一下買這麼多東西。
時騁見她看得目不轉睛,眼底閃過笑意,隱隱的夾着得意,他就知道,她會喜歡。
時騁抬了抬下巴道,“送給你的。”
“送,送給我的?爲什麼?”時梧攸激動得雙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放,眼裏隱隱帶着期待。
他是不是和馬大爺一樣,喜歡她,才送她東西?
她的想法,全都擺在臉上,時騁嘖一聲,雙手枕在腦後,吊兒郎當道,“看你可憐。”
才不是喜歡她,更不是想認她當女兒,她不要誤會。
原來不是喜歡她啊,也是,他怎麼可能喜歡她呢,不過她好像明白媽媽說的,爸爸是個很好的人的說法了,他明明不喜歡她,只是看她可憐,就送她那麼多東西。
時梧攸下意識的看向媽媽,她還小,遇到事下意識的尋求媽媽的意見。
白棠睜着一雙比她還懵懂的眼睛,目光清澈的和她對視。
時梧攸最終什麼都沒說,收回了眼神,她跪下,朝時騁磕了個頭,“謝謝叔叔。”
既然爸爸不想認她,那她就把他當陌生人對待。
陌生人送她東西,她會磕頭,那他送她東西,她也磕頭。
時騁想說什麼,這時,腳步聲響起,病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個穿着軍裝,留着齊耳短發,英姿颯爽的女子從外面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