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戰黑着臉去澡堂子洗澡了。
蘇曼站在院子裏,環視了一圈這個新家。
院子不小,但荒草叢生,一看就是兩個單身漢帶兩個孩子,根本沒空打理。牆角堆着些破爛木頭,廚房的煙囪也是歪的。
屋裏那兩只小狼崽子還在窗戶縫裏盯着她,一旦她靠近,估計又要有什麼陷阱等着。
蘇曼沒理他們。她徑直走進了那個獨立的小廚房。
推開門,一股子黴味撲面而來。
灶台上積了一層灰,米缸見了底,油瓶倒着放都滴不出一滴油。碗櫃裏只有幾個缺了口的粗瓷大碗,還有半把幹癟的掛面。
這就是“活閻王”的日子?
蘇曼搖了搖頭。這男人在外面威風八面,日子過得卻像個苦行僧。
不過好在,陸戰臨走前,把家裏的財政大權交給了她。
那個厚厚的信封裏,裝着他這個月的津貼,還有一大疊各種票證。糧票、油票、布票,甚至還有幾張在這個年代極其珍貴的工業券。
這男人,雖然人冷了點,但出手倒是大方。
蘇曼數了數錢,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有了這些,這日子就好過了。
她轉身出了門,對着窗戶後面那兩雙眼睛喊了一句:“我看家,別亂跑。”
說完,她挎着個籃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屋裏。
二寶吸了吸鼻涕,扒着窗台問大寶:“哥,那個壞女人走了?她是不是被我們嚇跑了?”
大寶皺着眉頭,手裏緊緊攥着彈弓:“哼,肯定是被嚇跑了。以前那些女人也是這樣,沒一個能堅持過一天的。”
“可是……可是我餓了……”二寶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憐巴巴地看着哥哥,“剛才那盆面粉要是沒撒,還能讓陸叔給咱們攤餅吃。”
大寶瞪了他一眼:“沒出息!餓一頓怎麼了?咱們要把那個女人趕走,不然以後咱們就得天天挨打,還沒飯吃!”
二寶委屈地癟了癟嘴,不敢說話了。
一個小時後。
蘇曼回來了。
她不僅回來了,籃子裏還裝得滿滿當當。
最上面,是一塊足足有兩斤重的五花肉!
那肉層次分明,肥瘦相間,在這個缺油少水的年代,那白花花的肥肉簡直比金子還晃眼。除了肉,還有一把水靈靈的小蔥,一瓶醬油,一包冰糖,甚至還有幾個大白饅頭。
蘇曼哼着小曲兒進了廚房。
很快,煙囪裏冒起了嫋嫋炊煙。
她先燒了一大鍋熱水,把廚房裏裏外外擦洗了一遍。然後,重頭戲開始了。
五花肉切成麻將大小的方塊,冷水下鍋焯水,撇去浮沫。
鐵鍋燒熱,不放油,直接把肉塊倒進去煸炒。
“滋啦——”
隨着油脂被煸炒出來,一股濃鬱的肉香瞬間在小小的廚房裏炸開。
蘇曼動作麻利,煸出油後把肉盛出來,留底油,放入冰糖炒糖色。待糖漿變成棗紅色,冒起小泡,迅速倒入肉塊翻炒上色。
接着,八角、桂皮、香葉、蔥段、姜片依次下鍋。
最後,倒入沒過肉塊的熱水,淋上一圈醬油,蓋上鍋蓋,小火慢燉。
這道紅燒肉,蘇曼前世可是練過的。那時候擺地攤賣盒飯,多少回頭客就是沖着這一口來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那股霸道的香味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鑽。
它穿過門縫,飄過院子,像是有生命的小鉤子一樣,直往屋裏那兩個孩子的鼻子裏鑽。
“咕嚕……”
二寶的肚子發出了一聲巨響。
他趴在門縫上,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哥……好香啊……真的好香啊……”
那可是肉啊!
他們平時在食堂吃飯,一個月也難得見一次葷腥。陸戰雖然津貼高,但他是個大老粗,根本不會做飯,平時就是帶着孩子在食堂吃大鍋飯,或者下面條湊合。
這種正兒八經的、濃油赤醬的紅燒肉,對兩個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來自天堂的誘惑。
大寶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但他還是死死拉住弟弟:“別去!那是糖衣炮彈!那是毒藥!吃了會死的!”
“可是……可是聞着不像毒藥啊……”二寶都要哭了。
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了。
洗完澡換了一身幹淨作訓服的陸戰走了進來。
他一進院子,腳步就頓住了。
這味道……太香了。
香得讓他這個在野外啃慣了壓縮餅幹和生肉的漢子,胃裏都忍不住一陣抽搐。
他看向廚房。那個嬌小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蒸汽繚繞中,她的側臉看起來格外柔和,竟然讓他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回來了?”蘇曼聽見動靜,探出頭來,“正好,肉燉好了,洗手吃飯。”
陸戰走進廚房,看着鍋裏那色澤紅亮、肥而不膩的紅燒肉,眼神深了深。
“你會做飯?”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嘛。”蘇曼笑了笑,盛了一大碗肉,又拿了兩個白饅頭,端着走出了廚房。
她沒有進屋,而是把一張小桌子支在了院子裏的老槐樹下。
此時正值黃昏,夕陽的餘暉灑在小院裏。
蘇曼把那碗肉放在桌子正中間,肉塊還在微微顫動,散發着誘人的光澤。
“戰哥,坐。”蘇曼招呼陸戰。
陸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皺眉道:“叫那兩個兔崽子出來吃。”
“不急。”蘇曼攔住他,笑眯眯地夾起一塊肉,在夕陽下晃了晃,“剛才那盆面粉可是見面禮,我不回敬一點禮數,怎麼對得起孩子們的一片‘心意’?”
說完,她把那塊肉放進嘴裏。
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勁道彈牙,鹹甜適中,肉汁四溢。
“嗯~真香!”蘇曼誇張地贊嘆了一聲,“這五花肉就是得這麼燉,肥而不膩,配上大饅頭,簡直絕了。”
屋內。
二寶已經徹底崩潰了。他看着窗外那個女人吃得滿嘴流油,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哥……我不行了……我要餓死了……”
大寶也是臉色鐵青,死死盯着那碗肉,拳頭捏得咯咯響。
蘇曼像是才想起屋裏有人似的,轉頭看向窗戶,揚聲道:“哎呀,忘了還有兩個小朋友呢。大寶二寶,餓不餓呀?”
屋裏沒動靜。
蘇曼也不惱,夾起一塊最大的肉,直接送到了陸戰嘴邊:“戰哥,張嘴。”
陸戰一愣,看着遞到嘴邊的肉,又看了看蘇曼那雙含笑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
肉塊入口,味蕾瞬間炸開。
真他媽好吃。
陸戰看着蘇曼,眼神有些復雜。這女人,不僅膽子大,手段狠,這手藝……更是沒得挑。
“想吃嗎?”蘇曼沖着窗戶喊道,“想吃就出來。咱們家講究公平交易,不勞動不得食。”
門終於開了一條縫。
二寶探出個小腦袋,怯生生地看着桌上的肉:“我要吃……”
“二寶!”大寶在後面拉他。
二寶甩開哥哥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站在桌子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紅燒肉,手指頭都在嘴裏唆着。
蘇曼夾起一塊肉,在二寶鼻子底下晃了一圈,又收了回來。
“想吃可以。”蘇曼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叫一聲媽,給一塊肉。童叟無欺。”
陸戰正在嚼肉的動作一頓,差點噎住。
他看着蘇曼,眼神古怪。這女人,竟然用這種無賴招數?
二寶愣住了,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一臉黑氣的大寶,又看了看那塊流油的肉。
心理鬥爭只持續了不到三秒。
“媽!”
這一聲,叫得那叫一個清脆響亮,毫無心理負擔。
蘇曼笑得花枝亂顫,立馬夾起那塊肉塞進二寶嘴裏:“哎!真乖!這塊是獎勵你的!”
二寶狼吞虎咽地把肉吞下去,燙得直哈氣,卻一臉滿足:“還要!媽!媽!媽!”
“哎哎哎,別急,叫一聲給一塊。”蘇曼又夾了一塊給他。
這下,壓力給到了大寶這邊。
大寶站在門口,看着弟弟爲了幾塊肉就“認賊作母”,氣得眼圈都紅了。那是敵人的糖衣炮彈啊!那是叛徒的行爲啊!
可是……那肉真的太香了。
而且那個女人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壞?至少她沒打二寶,還給他肉吃。
蘇曼一邊喂二寶,一邊斜眼看着大寶,慢悠悠地說:“大寶啊,你是哥哥,要有骨氣。千萬別吃,餓一頓沒事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吃嗟來之食。”
這激將法用得,簡直是火上澆油。
大寶的肚子也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聲音大得連陸戰都聽見了。
陸戰放下筷子,看着倔強的大兒子,剛想開口訓斥。
蘇曼卻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示意他閉嘴。
她夾起一塊帶着軟骨的肉,嘆了口氣:“哎呀,這塊最好吃了,有嚼勁。可惜二寶太小咬不動,戰哥又不愛吃軟骨,只能倒掉喂狗了……”
“我不準你喂狗!”
大寶終於忍不住了,像個小炮彈一樣沖過來,一把搶過蘇曼筷子上的肉塞進嘴裏。
因爲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
蘇曼趕緊遞過去半個饅頭:“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大寶嚼着肉,眼淚汪汪地看着蘇曼。太好吃了,比過年吃的還好。
“這塊肉算你搶的,不作數。”蘇曼笑眯眯地看着他,“下一塊想吃,得按規矩來。”
大寶滿嘴是油,看着碗裏剩下的肉,又看了看旁邊吃得正歡的弟弟。
尊嚴在紅燒肉面前,碎了一地。
他蚊子哼哼似的叫了一聲:“……媽。”
“哎!這才對嘛!”蘇曼笑眯眯地給他夾了一大筷子肉,“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肉一起吃,有勁兒往一處使。只要你們乖,媽保證把你們養得白白胖胖的。”
夕陽下,兩大兩小圍着一張小桌子,搶着一碗紅燒肉。
陸戰看着這一幕,心裏那塊堅硬的冰,似乎裂開了一條縫。
這女人,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