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塵埃如同灰色的雪,緩緩飄落,覆蓋了傾頹的金屬巨臂、猙獰的地裂、以及滿地的狼藉。谷底死寂,唯有陳燼粗重沙啞的喘息聲,和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悶響。他癱在冰冷的骸骨堆上,右臂如同被碾碎後又勉強拼湊起來,劇痛伴隨着一種奇異的、被打通經絡後的灼熱通暢感。目光卻死死黏在那支倔強指天的金屬巨臂上,腦海中反復回放着那毀天滅地、卻又戛然而止的一拳。
武道…真正的武道…竟是這般模樣。
石鋒佝僂的身影在彌漫的塵埃中,如同凝固的礁石。他枯瘦的手依舊停留在金屬巨臂那慘烈的沖鋒圖騰上,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汲取着那萬古不滅的戰意,又像是在撫慰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許久,他才緩緩轉過身,帽檐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那雙眼睛,在塵埃落定的昏暗中,亮得駭人,裏面翻涌着一種陳燼無法完全理解的、混合着無盡悲愴和冰冷狂熱的復雜情緒。
看清楚了。石鋒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片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着沉重的分量,砸在陳燼的心上。這就是你那只爪子,你脊梁骨裏那點玩意兒,原本該有的…一點點樣子。
他拄着拐,一步步走近,木拐點在鋪滿金屬碎屑和骨粉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
是不是覺得,有了這個,就能殺回村子,宰了那些看你笑話的廢物。就能沖上青雲仙門,把那些斷你脊梁的雜碎撕成碎片。石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尖銳的嘲諷。做夢。
他猛地伸手指向那支開始緩緩失去光澤、變得灰暗的金屬巨臂。強不強。上古戰兵,一拳能轟塌半座山。結果呢。還不是變成了一堆爛鐵,爛在這不見天日的死人坑裏,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你以爲打斷你脊梁的,只是王執那幾條聽令行事的狗。只是青雲仙門那一紙輕飄飄的禁武令。石鋒的嘴角扯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小子,你太高看他們,也太小看你這身罪業了。
陳燼的心髒猛地一縮,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隱隱感覺到,石鋒即將揭開的,是一個遠超他想象的、黑暗而恐怖的真相。
石鋒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向極其遙遠的過去,聲音變得低沉而縹緲。很久以前…久到這片大地上的王朝更替都成了模糊傳說…人族孱弱,不過是萬族血食,仙魔牧場上隨意宰割的羔羊。
直到…初火燃起。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敬畏。有人從遠古遺跡、從星辰墜落之地、從血脈最深處的咆哮裏,找到了另一種路。不靠靈根,不拜仙神,只錘煉這身血肉凡胎,挖掘自身無盡潛能。以氣血爲薪,以意志爲火,鍛骨、焚髒、開竅、凝域…乃至最終,以身撼道,以武通神。
那是武道最輝煌的年月…石鋒的聲音裏罕見地透出一絲狂熱和向往。武尊裂空,武聖摘星。人族憑一雙肉拳,打出的赫赫威名,讓仙魔退避,讓萬族側目。建立起不依靠靈氣、不仰仙門鼻息的龐大王朝。那是真正屬於凡人的…燎原之火。
他的話語仿佛帶着魔力,在陳燼眼前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氣血奔涌的畫卷,讓他心馳神搖,青銅右臂都微微發熱。
但下一秒,石鋒的聲音驟然變冷,如同冰錐刺破幻夢。可惜,火燃得太旺,就會燒到不該燒的東西。
仙門…那些自詡天道代言、高高在上的蛀蟲,他們豈能容忍螻蟻掙脫掌控,甚至威脅到他們的地位。石鋒的眼中爆射出刻骨的仇恨。他們恐懼了。武道不借靈氣,不修元神,他們的功法、他們的法寶、他們那套建立在靈氣壟斷上的秩序,對真正的頂尖武者,作用有限。
所以,他們編織了一個彌天大謊。石鋒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厲。他們宣稱武道汲取的是穢氣,是血煞,修煉到高深境界會污染地脈,侵蝕靈根,最終會引來域外邪魔,導致天地崩毀。
他們證實了這一點。石鋒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們暗中培育了一種恐怖的噬武蠱蟲,投入武道最昌盛的幾個大域。蠱蟲鑽入武者體內,吞噬氣血,扭曲心智,讓人變成只知殺戮的怪物。然後,仙門再適時出現,悲天憫人地清理掉這些入魔的武者,將一切罪責推給武道本身。
恐慌蔓延…猜忌橫行…曾經的英雄被污蔑爲魔頭…傳承被斥爲邪功…石鋒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憤怒。再加上他們許以重利,威逼脅迫…無數人族內部的敗類、軟骨頭倒戈相向。一場針對武道傳承的、持續了數百年的、血腥到無法想象的清洗…開始了。
鎮武司…屠魔軍…一個個沾滿同胞鮮血的劊子手機構被建立起來…石鋒的呼吸變得粗重,仿佛那血腥的歷史壓得他喘不過氣。無數武道宗門被連根拔起,傳承被焚毀,武者被屠戮、囚禁、用作各種慘無人道的試驗…就像…
他的目光驟然落在陳燼那只青銅右臂上,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和痛苦。就像制造出你這條胳膊的…那些雜碎一樣。
陳燼如遭雷擊,猛地看向自己那只詭異而強大的手臂,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們…對我做了什麼。他的聲音幹澀發顫。
做了什麼。石鋒發出一聲夜梟般的冷笑。仙門發現,徹底滅絕武道太難,總有不甘的火種在黑暗中復燃。於是,他們換了個更惡毒的法子——馴化和利用。
他們抓捕有資質的武者,用各種秘藥、禁術、甚至移植強大妖獸或古戰場殘骸的部位,強行改造、催生出只懂殺戮、沒有自我意志、完全受他們控制的兵器。稱之爲——武骸。
你這條胳膊…石鋒的木拐重重地點在陳燼的青銅右臂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果老子沒看錯,裏面熔煉了不止一種東西。有古戰場某個強大存在的殘骸氣息,有至少三種以上相互沖突的妖獸血脈,還有最惡毒的…用來抹殺神智、灌輸絕對服從指令的蝕魂符文。
他們原本是想把你做成一件聽話的兵器,或許是試驗出了岔子,或許是扔你下崖時覺得你已經死了…石鋒盯着陳燼的眼睛。但你小子命硬,那點殘存的薪火鍛骨訣和這谷底的特殊環境,非但沒讓你變成白癡,反而陰差陽錯,讓你初步掌控了這條胳膊的力量…
陳燼只覺得渾身冰冷,胃裏翻江倒海。自己的力量來源,竟然如此肮髒和恐怖。這手臂既是力量的源泉,也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和牢籠。
爲…爲什麼告訴我這些。陳燼的聲音顫抖着。
爲什麼。石鋒猛地逼近,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壓迫感。老子是要你看清楚。你這輩子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不是一兩個仙門弟子,不是一紙禁令。他的聲音如同咆哮,在空曠的谷底回蕩。是編織了數百年、根植於無數人恐懼和愚昧中的彌天大謊。
是那些爲了權力和恐懼,能對自己同胞實施最惡毒改造和屠殺的仙人。
是那些已經習慣了跪着,並且認爲站着才是異端的同胞。
是這套從骨頭縫裏把你徹底否定、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的…規矩。
石鋒用木拐狠狠戳着地面,仿佛要戳穿這虛僞的世道。他們打斷你的脊梁,不是因爲那半塊護心鏡,不是因爲那點粗淺的鍛體法。是因爲你這身骨頭,你這不肯徹底跪下去的魂,碰響了他們最敏感、最恐懼的那根弦。
你現在還覺得,你那點仇恨,你那點想要爬回去過安穩日子的念頭,夠用嗎。
陳燼僵在原地,如同冰雕。石鋒的話語,比那金屬武骸的拳頭更沉重,更徹底地粉碎了他原本的世界。仇恨並未消失,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但卻不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人,而是指向了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
就在他被這恐怖的真相沖擊得心神搖曳之際。
咻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聲,如同毒蛇的嘶鳴,驟然從極高處的崖壁陰影中射來。
目標,直指石鋒的後心。
那是一根通體漆黑、細如牛毛、尾部閃爍着微弱靈光的——破罡噬元針。仙門執法堂用來暗算高手、專門破除護體罡氣的陰毒法器。
快、準、狠。時機刁鑽到了極點。正是石鋒情緒激蕩、陳燼心神失守的刹那。
石鋒仿佛背後長眼,在破空聲響起的瞬間,身體就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其老瘸形象的敏捷,猛地向左側一滑。
但他終究慢了一線。或者說,那偷襲的時機把握得太過精準。
嗤
黑色的細針沒能命中後心,卻狠狠扎進了他右臂肩胛的位置。
呃,石鋒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猛地一顫。一股灰黑色的氣流瞬間從針孔處蔓延開來,他整條右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暗、僵硬。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拐差點脫手。
藏頭露尾的鼠輩。石鋒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駭人的殺機,死死鎖定崖壁某處陰影。
幾乎在石鋒中針的同時。
陳燼那只青銅右臂毫無征兆地再次沸騰。這一次,不再是敵意和憤怒,而是一種極致的、如同被天敵觸碰逆鱗般的暴怒和狂暴。皮膚下的暗紅紋路瞬間燃燒到極致,臂骨深處那股冰冷灼熱的能量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瘋狂沖擊。一股毀滅一切的殺戮指令,如同燒紅的鐵水,狠狠灌入他的腦海。
殺,殺了那放冷箭的。撕碎他,吞噬他。
這股意念之強烈,瞬間沖垮了陳燼剛剛建立的脆弱認知。
吼,他喉嚨裏發出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雙眼瞬間被血紅的凶光淹沒。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傀儡,拖着廢腿,卻爆發出恐怖的速度,化作一道暗紅色的殘影,朝着弩箭射來的方向,瘋狂撲去。
青銅右爪撕裂空氣,帶着尖嘯,直取陰影。
蠢貨,回來。石鋒驚怒交加的吼聲在身後響起,卻根本無法阻止徹底被手臂凶性控制的陳燼。
崖壁陰影中,一個穿着緊身夜行衣、臉上帶着金屬面罩的身影悄然浮現,只露出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他看着瘋狂撲來的陳燼,眼中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嘲諷,手中一把造型奇特的臂弩再次抬起,對準了陳燼的眉心。
弩箭上靈光閃爍,顯然威力遠超剛才偷襲石鋒的那一擊。
死亡的氣息,瞬間將陳燼徹底籠罩。
而在他身後,石鋒強行壓下右臂的麻痹,左手猛地拍向腰間鎮嶽腰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支癱倒在地、開始失去光澤的金屬武骸巨臂,那緊握的、烙印着沖鋒圖騰的拳頭指縫間,一點微弱的、如同星辰餘燼般的暗紅光芒,極其突兀地、頑強地…閃爍了一下。
仿佛回應着青銅右臂的狂暴,又仿佛…在凝聚着最後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