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在身後關上，仿佛將外面那個喧囂而又陌生的世界隔絕開來，卻又將林晚星投入了一個更爲逼仄和充滿審視的空間。屋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帶着一種沉悶的、混合了油煙、舊家具和某種香料的味道，讓她有些透不過氣。
顧辰的家是典型的老式三居室，客廳不大，擺放着一套看起來用了很多年的木質沙發和茶幾，上面鋪着有些發舊的蕾絲罩巾。牆壁上掛着幾幅印刷的風景畫和一個巨大的、鑲着很多顧辰不同時期照片的相框。整個環境收拾得還算整潔，但處處透露出一種與晚星成長環境截然不同的、略顯過時的審美和拮據感。
“快坐，快坐，坐了一天車累壞了吧？”顧母一邊在圍裙上擦着手，一邊招呼着，目光卻依舊像粘在晚星身上一樣，從頭到腳地掃視着，“小辰在電話裏也沒說清楚，你這突然就過來了，家裏也沒怎麼準備。”
這話聽着是客氣，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仿佛她的到來是一種倉促的打擾。晚星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在木質沙發上小心地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阿姨，是我打擾了。”她再次輕聲說道，語氣謙卑。
“哎，說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顧母嘴上說着，轉身進了廚房，聲音從裏面飄出來，“就是家裏條件一般，比不了你們大城市，你多擔待。”
顧辰似乎並沒察覺這微妙的氛圍，他興致勃勃地給晚星倒了杯熱水，又指着牆上的照片給她介紹：“看，這張是我小學畢業……這張是高中獲獎……我爸我媽培養我不容易。”
晚星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照片上的顧辰笑容青澀，與現在相比，多了一份質樸，少了一份如今的“精致”。她注意到，幾乎每張照片裏，顧母都站在顧辰身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神裏充滿了驕傲和一種……近乎占有的光芒。而顧父，則總是站在稍遠的位置，表情模糊。
“媽，晚星給你和爸買了禮物。”顧辰從行李裏拿出兩個精致的禮盒，一個是給顧母的羊絨圍巾，另一個是給顧父的品牌茶葉。這是晚星來之前，用自己的積蓄精心挑選的。
顧母接過圍巾，摸了摸材質，臉上終於露出了比較真心的笑容：“哎呀，這得多貴啊！這孩子，太破費了！”話是這麼說，她卻立刻將圍巾圍在脖子上，走到鏡子前照了照，顯然很是滿意。顧父也接過茶葉，低聲說了句“謝謝”。
這份禮物，暫時緩和了一些初次見面的生疏和尷尬。
晚飯很快準備好了，菜式很豐盛，擺滿了不大的餐桌，大多是濃油赤醬的本地菜系，與晚星家裏清淡的飲食風格迥異。
“來來，晚星，嚐嚐阿姨的手藝。”顧母熱情地給她夾了一大塊紅燒肉，“你太瘦了，得多吃點，以後才好生養。”
“生養”兩個字，讓晚星的臉瞬間爆紅，拿着筷子的手頓住了，不知該如何接話。顧辰在一旁笑了笑，似乎覺得這很正常：“媽，你說這個幹嘛。”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顧母不以爲然地撇撇嘴，“結婚生孩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晚星啊，不是阿姨說你，你們城裏姑娘就是太講究，這不吃那不吃，身體都搞壞了。你看我們小辰，小時候我什麼都給他吃，身體多結實。”
晚星只能低着頭，小口地吃着碗裏油膩的飯菜，味同嚼蠟。她感覺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從四面八方朝她籠罩過來，帶着一種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直白而粗糲的價值觀。
飯桌上，顧母成了絕對的主角。她不停地詢問晚星家裏的情況，父母具體做什麼，收入怎麼樣，房子有多大，有沒有退休金……問題具體而微，帶着一種刨根問底的探究欲。晚星盡量禮貌地回答，但每回答一個，心裏就不舒服一分。她感覺自己和家庭，都像被放在放大鏡下審視、估價。
而當顧母聽到晚星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也是高級知識分子時，她的眼神明顯亮了一下，語氣也熱絡了不少：“哎呀，知識分子家庭好啊，有教養。以後你們有了孩子，智商隨媽，肯定聰明！到時候還得親家多幫襯。”
晚星勉強笑了笑，心裏卻一陣發涼。她隱隱感覺到，顧母的熱情，似乎與她家的“條件”有着直接的關系。
顧辰在一旁，大部分時間只是聽着，偶爾附和母親幾句，或者給晚星夾點菜，並沒有對她流露出太多維護之意，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流程。
飯後，晚星主動起身幫忙收拾碗筷，想表現得勤快一些。顧母卻一把按住她：“哎喲，你快坐着，這些活兒哪是你幹的？讓小辰陪你看電視去。” 這話聽起來是體貼，但晚星卻從她眼神裏看到了一絲“你是客，別碰我家東西”的疏離感。
洗漱的時候，問題又來了。顧辰家只有一個衛生間，熱水器是老式的，需要提前燒很久，水流也很小。顧母在一旁“指導”：“晚星啊，我們這兒不比你們大城市，用水要省着點，這熱水器燒一次也不容易。”
晚星看着那泛黃的馬桶圈和邊緣有些黴斑的洗手池，心裏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膈應。她默默地用熱水小心地沖洗着臉和腳，感覺自己每一個動作都被無形地監控和評判着。
晚上睡覺被安排在顧辰的房間裏。房間不大，書架上還擺滿了他中學時代的課本和參考資料，牆上貼着泛黃的球星海報。顧辰則去客廳打地鋪。
躺在陌生的床上，蓋着帶着陌生氣味的被子，晚星睜大眼睛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毫無睡意。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和模糊的方言叫喊，更添了幾分異鄉的孤寂。
白天的種種細節，像電影鏡頭一樣在她腦海裏回放——顧母審視的目光、直白到令人不適的話語、顧辰置身事外的態度、以及這處處顯得局促和不便的生活環境……一種巨大的落差感和恐慌感，像潮水般向她涌來。
這就是她不惜與父母決裂、義無反顧投奔的愛情歸宿嗎？
她側過身，將臉埋進枕頭裏，無聲地流下了眼淚。鹹澀的液體浸溼了枕套，那上面陌生的氣息提醒着她，這裏不是她的家。她想起了母親溫暖的懷抱，父親書房裏淡淡的墨香，自己房間裏柔軟的床鋪和熟悉的薰衣草香味……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溫暖和舒適，如今卻變得如此遙遠。
她開始瘋狂地想念父母，內心充滿了悔恨和自我懷疑。如果……如果當時她能冷靜一點，能多聽聽父母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陷入今天這樣的境地？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經站在了這裏，站在了這個她選擇“遠赴”的他鄉。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她自己親手斬斷了。
她聽到客廳裏傳來顧辰輕微的鼾聲，以及顧母壓低嗓音和顧父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語調讓她感到不安。
在這個陌生的、充滿審視的屋檐下，林晚星感受到了離家後的第一陣刺骨寒意。這寒意，並非來自北方的冬天，而是來自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彷徨和一種對未來隱隱的、巨大的恐懼。婆家的初體驗，像一盆冷水，將她爲愛私奔的浪漫與激情，澆滅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需要獨自面對的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