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古城沉入夢鄉，連蟲鳴都稀疏下去。錦繡裏七號的小院內，只有東廂窗櫺透出一方昏黃的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
林晚意坐在書桌前，那部用於聯系外界的手機靜靜躺在手邊，屏幕早已暗下去，但那串經過處理的電子合成音，卻仿佛還在狹小的房間裏低回。“林婉兒的生母姓名全拼，加上林氏集團上市日期，數字部分去掉分隔符。”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對方不僅知道她手中有硬盤，知道她無法破解，甚至對林家核心人物的信息和林氏的關鍵日期了如指掌。這種被洞悉的感覺，比收到匿名胸針更令人脊背發涼。胸針或許是某種觀察或暗示，而這通電話，則是直接的、極具針對性的幹預。
是敵？是友？
若是敵，何必送來破解的鑰匙？若是友，爲何藏頭露尾，用這種近乎機械的方式？
沒有時間猶豫了。抹黑文章已經甚囂塵上，林婉兒高調回歸，林家的反擊或許才剛剛開始。這硬盤裏的東西，可能是她手中最重要，也可能是最危險的武器。
她起身，從床底拖出那個紙箱，手指微微發涼，觸碰到包裹在毛衣裏的硬盤時，冰涼的金屬外殼讓她打了個激靈。將硬盤取出，連接上讀寫器，再插入筆記本電腦的USB口。
電腦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臉，眼下一片沉靜的陰影。她打開解密界面，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
林婉兒的生母姓名全拼……她只知道那個女人叫趙曼麗，是林宏遠早年的一段風流債，後來據說給了筆錢打發去了國外。ZhaoManLi。她敲下這串字母。
加上林氏集團上市日期。林氏是在十五年前上市的，具體日期她記得，因爲每年這個時候，林宏遠都會在家舉辦一個小型慶祝宴。2008年9月18日。去掉分隔符，就是20080918。
她將兩部分組合起來：ZhaoManLi20080918。
指尖懸在回車鍵上，停頓了三秒。心跳在寂靜中被放大。按下。
硬盤指示燈急促地閃爍了幾下，讀取的沙沙聲輕微響起。
然後，一個全新的、標着“林氏-內部-絕密”字樣的文件夾窗口，在屏幕上彈開。
破解了。
林晚意沒有立刻感到欣喜，反而有種踏入未知深淵的凜然。她移動鼠標，點開文件夾。
裏面是分門別類的子文件夾和大量獨立文件，名稱簡潔卻觸目驚心：“海外架構”、“BVI往來”、“股權代持”、“特殊費用”、“審計底稿（備）”。
她先點開了“股權代持”。
一份掃描清晰的協議書映入眼簾。甲方：林宏遠。乙方：趙成剛（林婉兒生父）。協議核心內容：林宏遠同意以其個人名義，爲趙成剛代持林氏集團控股公司“宏遠投資”15.8%的股份，相關股東權利由趙成剛實際享有，收益按約定比例分配。籤署日期，是八年前。
八年前……林婉兒那時應該剛被找到不久，或許還沒正式認回林家。林宏遠竟然在那時，就秘密將集團近16%的股份收益權，許給了趙成剛？是爲了封口？是利益交換？還是……趙成剛手裏握着林宏遠什麼把柄？
更讓她心驚的是協議附件裏的一份備忘錄，手寫體，是林宏遠的筆跡，潦草卻清晰：“趙要求，婉兒正式進入董事會後，代持部分可視情況逐步轉移至婉兒名下，作爲其未來在集團立足之資本。”
原來如此。
林婉兒回歸，不僅僅是要拿回“林家大小姐”的身份，更是要帶着她生父的資本，一步步侵蝕、最終掌控林氏集團。而她林晚意，不僅是鳩占鵲巢的假貨，更是這塊蛋糕上，需要被最先剔除的、礙眼又無用的點綴。
一股冰冷的怒意從心底竄起，但很快被她壓下。憤怒無用，信息才有價值。
她接着點開“BVI往來”和“特殊費用”文件夾。裏面是大量的電匯單據、合同掃描件和內部審批流程截圖。金額遠比她之前在書房拍到的零碎信息龐大和系統。這些款項，以諮詢費、服務費、采購傭金等名義，流向數個離岸公司賬戶，最終受益人指向模糊，但其中幾個賬戶的關聯方，隱約指向海外一些不太合規的礦業和地產項目。而審批鏈上，不止有林宏遠的籤字，竟然還有幾個集團內她依稀記得是周銘宇派系的高管的名字。
周家……也牽扯其中？還是周銘宇個人與林宏遠有什麼私下勾連？
她快速瀏覽着，將關鍵信息截屏保存，同時用筆在旁邊的筆記本上記錄要點和疑問。硬盤就像一道被強行撕開的口子，露出了林家光鮮表皮之下，盤根錯節、見不得光的利益網絡。這網絡裏，有背叛（林宏遠對集團的背叛），有算計（趙成剛的步步爲營），有肮髒交易（可疑的海外資金流向），甚至可能還有更深的聯盟或脅迫。
窗外傳來極輕微的一聲“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林晚意瞬間警覺，手指離開鼠標，迅速將筆記本電腦合上一半，只留一條縫透出微光。她側耳傾聽，院子裏只有風聲。
是野貓嗎？還是……？
她想起宴會上那杯被調包的酒，想起直播時涌入的水軍，想起這古城深巷也並非絕對安全。硬盤裏的東西，是足以讓很多人身敗名裂、甚至鋃鐺入獄的炸彈。如果有人知道它在她手裏……
她輕輕起身，走到窗邊，將窗簾拉得更嚴實一些，只透過縫隙向外窺視。天井裏空空蕩蕩，月光清冷，那盆金邊吊蘭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搖曳。隔壁6號院一片漆黑，老太太早已歇息。
似乎只是虛驚一場。
她回到桌前，卻不再坐下。站着，重新打開電腦，目光落在文件夾列表最下方。那裏有一個沒有命名、只顯示爲一串亂碼的子文件夾，屬性顯示爲“加密（高級）”。
還有一層鎖。
嚐試點擊，彈出一個對話框，要求輸入另一組密碼。沒有提示。
她試了剛才密碼的變體，試了林宏遠、李月茹、林婉兒的其他生日組合，試了林氏集團的名字拼音，甚至試了“ZhaoChengGang”（趙成剛）……皆顯示錯誤。
這最後一層加密裏，會是什麼？比股權代持和資金外流更核心的秘密？還是……純粹用來迷惑他人的陷阱？
她不敢再輕易嚐試，怕觸發某些報警機制或導致文件自毀。至少目前掌握的信息，已經足夠她做很多事了。
她將目前已破解的文件中，最敏感、最直接指向林宏遠和趙成剛違規操作的部分，單獨拷貝到一個新的加密U盤裏。這是她的“核武”，非必要時不動用。然後，她挑選了幾份涉及稅務疑點、但相對邊緣、證據鏈清晰且易於被公衆理解的財務往來記錄和合同摘要，準備作爲第一波反擊的“彈藥”。
如何釋放這些信息，是個技術活。不能直接關聯到自己，但又需要讓該看到的人看到，並能引發連鎖反應。她想到了那個發布林氏稅務疑雲文章的財經自媒體“棱鏡財經”。他們顯然有調查能力，也有發布的渠道和膽量。
她需要創造一個無法追蹤的匿名聯系渠道，並將信息以“內部人士匿名爆料”的形式，巧妙地傳遞過去。同時，要在信息中留下一個極隱蔽的、只有特定人（比如趙成剛，或者林宏遠身邊的知情人）才能看懂的“標記”，讓他們知道，秘密已經泄露，但泄露者身份不明，從而引發他們內部的猜忌和恐慌。
這個標記……她的目光落在了筆記本上隨手畫的一個草圖上，那是她爲未來某件作品構思的、融合了纏枝蓮與破碎瓷片意象的紋樣。獨一無二，且尚未公開。
就用它了。
時間在專注中流逝，窗外天際泛起了一絲極淡的蟹殼青。
林晚意終於完成了材料的篩選、處理和匿名發送的準備工作。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頸，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精神卻處於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從重生醒來，到倉促逃離，再到被輿論圍攻，她一直處於被動防御和艱難求存的狀態。而現在，手中第一次握有了可以主動出擊、甚至能撼動對手根基的武器。
盡管這武器也雙刃般危險。
她關掉電腦，拔出硬盤和U盤，再次小心藏好。那個加密的亂碼文件夾，像一個沉默的黑色問號，懸在心底。
發送匿名信息後，會掀起多大的風浪？林宏遠和趙成剛會如何反應？林婉兒又會做什麼？那個提供密碼的神秘人，此刻是否也在某個屏幕後，等待着事情按他（或她）預想的方向發展？
還有今晚院外那一聲輕微的“嗒”……
她走到窗邊，再次掀開窗簾一角。天光未明，古城還在沉睡，巷子裏彌漫着破曉前最深的寂靜。
但這寂靜之下，暗流已然開始加速涌動。
她握了握拳，指尖冰涼。
棋盤已經擺開，第一顆屬於她的棋子，即將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