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測燈由紅轉黃,再跳成綠。
林燼站在測試艙門前,手指搭在掌紋識別區。皮膚幹燥,沒有出汗——這是訓練出來的。前世每一次被拖進實驗室前,他都會出汗,哪怕只是輕微的生理反應,也會被記錄爲“應激傾向過高”。後來他們幹脆切掉了他的汗腺神經節。
現在,那只手穩如手術刀。
“姓名。”
“林燼。”
“編號?”
“無。”
“覺醒能力?”
他停頓了零點八秒。足夠讓對面的測試官抬起眼皮。
“未覺醒。”
記錄筆在紙上劃出沙沙聲。不是電子錄入,是老式碳素墨水,紙面微皺,像某種儀式。守閾局喜歡這種復古流程——仿佛用鋼筆寫下的判決,比數據更不可逆。
“進入艙體,接受三項測試:神經同步率、痛覺閾值、危機響應速度。過程中若心跳超過180或腦波進入δ沉降區,視爲淘汰。”
艙門滑開,冷氣撲面。內壁貼滿吸音棉,角落有一灘幹涸的褐色痕跡。林燼認得那形狀——是仰面倒下時,從鼻腔噴出的血跡擴散軌跡。上一個測試者沒撐住第三項。
他脫掉外套,掛在鉤子上。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卡在監控探頭的盲區切換間隙。左腳踏入時微微外旋,避開地板第二塊金屬板接縫——那裏有微弱電流泄露,普通人感覺不到,但他右耳殘留的感知模塊能捕捉到0.3赫茲的嗡鳴。
測試官沒注意到這些細節。他們只看屏幕。
第一項開始。電極貼上太陽穴,耳機播放一段雜音編碼。這是“神經同步率”測試,實質是篩選大腦是否具備接收異形能力信號的兼容性。常規手段是讓受試者復述聽到的內容,而真正指標藏在腦幹反射延遲和海馬體激活模式裏。
林燼閉眼,聽。
噪音中藏着一段摩爾斯電碼,破譯後是:“X7-THETA-OVERRIDE 已失效”。
他不動聲色。那是他在第三章輸入的權限碼,當時以爲只是僥幸。現在看來,守閾局早就知道它存在,甚至設了陷阱等觸發。
“請復述您聽到的聲音序列。”
他睜開眼,語調平緩:“高頻白噪,間歇性脈沖,頻率集中在4.7kHz至6.2kHz,持續時間11秒,無規律重復。”
測試官皺眉,“我們問的是內容,不是分析。”
“我沒有聽見內容。”他說,“只有噪聲。”
對方交換眼神。低階人員不懂,這正是理想答案。真正高適配體不會被編碼幹擾,也不會試圖破譯——因爲他們的神經系統會自動過濾非生存相關信息。林燼表現得像個普通幸存者,連誤解題意都符合模板。
第二項:痛覺閾值。
針尖刺入指尖,逐級加壓。屏幕上的心率曲線平穩下滑——他在降低血壓,通過橫膈膜微調呼吸節奏。這是前世從一本禁書中學到的技巧:《戰地審訊規避手冊》,作者不詳,頁腳印着“T-7借閱登記”。
疼痛數字跳到7.3時,他輕咳一聲,左手忽然抽搐。
“反應出現!”記錄員喊。
“中斷測試。”主考官按下暫停。
林燼垂下手,指尖滲血。“有點暈。”
“繼續嗎?”
“繼續。”
他們不會讓他死。B級以上候選人都要留口氣送進深層實驗區。他知道流程,熟得像刷牙。
第三項:危機響應。
艙門打開,釋放一只C級異形——“灼熱輻射體”,外形類似熔化的路燈杆,能釋放局部高溫(表面溫度可達320℃),行動緩慢,但接觸即造成三度燒傷。它的能力模塊是“熱能聚焦”,已被記錄在案,屬於低威脅樣本。
測試規則:在三十秒內脫離接觸區域,且身體燒傷面積低於15%。
林燼走進場區,腳步落在瓷磚接縫上。他記得這布局。前世這裏死過七個人,最久存活的是四十七秒,最後因吸入過熱空氣導致肺泡破裂。
異形緩緩轉向他。金屬外殼扭曲變形,發出類似玻璃摩擦的聲響。
五秒後,它啓動能力。
地面升溫,瀝青軟化冒煙。林燼沒有後退。他盯着異形基部那道裂痕——那是散熱薄弱點,也是唯一可預測的行爲錨點。所有異形都有本能回避機制,哪怕它們自己不知道。
九秒,他動了。
不是沖刺,而是側移兩步,踩碎一塊鬆動的地磚。碎石滾向異形底座,引發輕微震動反饋。異形短暫失衡,熱輻射軸偏轉11度。
十二秒,他蹲下,從腰間抽出一把塑料柄小刀——違禁品,但沒人搜他。刀片插入接縫,撬動地下排水管蓋板。冷氣涌出,形成短暫溫差對流。
異形感應到溫度變化,轉向氣流源。
十五秒,林燼後撤,利用熱浪折射視線盲區,繞至側面。他在等一個數據點:這類異形每次釋放能量後,會有0.6秒的冷卻回縮期。
二十三秒,機會來了。
他躍出安全區邊緣,在最後一刻收回腳步,假裝踉蹌。監控拍下的是“險些失敗”,實際是他精確控制落點,讓鞋底焦化程度剛好達到“輕度損傷”標準。
三十秒,警報響起,測試結束。
“燒傷評估:左小腿表皮灼傷,面積約9.2%,屬二級以下。”
“反應速度:平均延遲210毫秒,低於基準線。”
“行爲評分:保守,缺乏主動性。”
主考官合上文件夾:“綜合評級……B+。”
林燼穿上外套,接過臨時通行證。磁條卡上有他的照片、指紋、虹膜編碼,還有一串隱藏頻段信號——那是他剛被錄入系統的生物ID,未來會被用於追蹤、調度、最終回收。
他走出測試區,走廊燈光慘白。前方公告欄貼着新名單:明日將組織清剿隊,目標爲城東廢棄地鐵站,預計遭遇復合型異形集群。
旁邊站着三個剛測完的年輕人,興奮地討論着覺醒概率。
“聽說只要挺過三次測試就能進編制?”
“我剛才閃避得分最高,肯定能分到戰鬥組。”
“殺幾個異形,說不定直接覺醒!”
林燼路過時,輕輕搖頭。
這不是選拔,是分流。
那些表現亮眼的,會被優先派往高危區,成爲第一批消耗品。而像他這樣“反應遲鈍但總能活下來”的,才會被標記爲“潛在高適配體”,進入觀察名單——然後在某次“意外事故”中,被悄悄轉移到深層實驗室。
他太熟悉這個流程了。
前世他是終點,這一世他要變成路徑本身。
回到臨時宿舍,鐵架床上鋪着薄毯,牆角有黴斑。他從背包底層取出一台改裝過的舊手機,接入守閾局外圍網絡。信號斷續,但足以讀取公開日志片段。
【NRA分級測試第一階段完成】
【參試人數:87】
【淘汰率:93.1%】
【異常記錄:1人全程未觸發能力覺醒,卻通過全部項目】
名字被隱去,但備注欄有個星號。
他點開地圖界面,標出今天測試區的所有異形釋放點。連線,疊加風向、人流密度、建築結構圖層——圖案浮現出來:一個倒置的莫比烏斯環。
這不是隨機布控。
他們在模擬某種環境壓力模型,逼迫人類暴露極限反應模式。目的不是救人,是收集“死亡前0.5秒的神經放電特征”。
林燼關掉屏幕,靠在牆上。窗外,守閾局的裝甲車正在卸載新一批測試艙。車身上噴塗着標志:一只眼睛嵌在齒輪中,下方寫着“秩序始於觀測”。
他想起蘇芮曾在一次數據分析會上說過的話:“你知道爲什麼我們總能準確預測異形出現位置嗎?不是因爲我們懂規律,是因爲我們在制造規律。”
那時他還以爲她是諷刺。
現在他知道,她是無意中說出了真相。
桌上的水杯晃了一下。
他低頭看,水面漣漪呈同心圓擴散。
不是地震。
是地下共振。
每隔114分鍾一次,誤差不超過±3秒。
灰霧母體的呼吸節奏。
他已經連續記錄七次。每一次波動後,守閾局就會啓動一次新的測試批次。像是某種喂食周期。
林燼拿出筆記本,在最新一頁寫下:
> “活着才能選擇。
> 但選擇的前提,是讓他們覺得你不需要被選擇。”
下面畫了一條線,接着寫:
> “讓他們的篩選,變成我的掩護。”
筆尖頓住。
門外傳來腳步聲,節奏穩定,軍用靴底帶防滑紋。他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陳岩。
前世最後一個看見他活着的人。
他迅速將筆記本塞進床墊下,拿起水杯假裝喝水。門推開時,他正望着窗外,表情空白。
“林燼?”
“是。”
“B+評級,不錯。”陳岩站在門口,肩寬擋光,影子壓過來,“爲什麼不覺醒?”
“我不需要。”
“所有人都需要力量。”
“我需要的是活下來。”
陳岩盯着他看了三秒。那種眼神,林燼見過太多次——在焚化爐前,在注射器舉起時,在確認生命體征消失後的那一瞥。不是殺意,是確認物品報廢的冷靜。
“你會被編入引導組,明早六點報到。”
“明白。”
“別耍花樣。”
“我沒那個本事。”
門關上。
林燼坐回床沿,右手無意識摸向頸側疤痕。那裏還在發燙。
不是因爲恐懼。
是因爲記憶在反芻。
他閉上眼,一片黑暗中浮現出前世最後一幕:
白色房間,四個穿防護服的人圍着他。陳岩站在中央,手裏拿着神經溶解劑注射槍。
“T-7,最後一次采集完成。系統判定冗餘,執行淨化程序。”
針頭刺入頸動脈。
劇痛,然後是冰冷,像整個神經系統被抽成真空。
心跳歸零。
焚化爐啓動。
但他睜開了眼。
在公寓裏,在末日降臨前夜。
不是重生。
是回檔。
某個更高層級的操作系統,把他從刪除隊列裏撈了出來。
而現在,他又坐進了同一個流程。
不一樣的是——
這一次,他知道每個按鈕背後的指令是什麼。
他起身,拉開行李箱最底層暗格,取出一小瓶透明液體。標籤被撕去,但瓶身刻着一道細痕:那是他前世偷偷做的記號。
抑制劑。
不僅能壓制異形殘留反應,還能延緩神經熵值累積。
他倒出一滴,滴在舌尖。
苦味擴散,伴隨一絲金屬腥氣。
有效成分不止一種。
除了已知的細胞凋亡素,還有微量RNA片段——與K-9的基因模板高度相似。
原來如此。
他們不是在研發對抗藥劑。
他們是在嚐試復制“采樣機制”。
而他,既是實驗對象,也是唯一成功的對照組。
林燼擰緊瓶蓋,放回原處。
他走到窗邊,看着遠處測試區的探照燈掃過夜空。
明天,他會加入引導組。
會主動申請前往地鐵站。
會成爲唯一的幸存者。
然後,他們會開始真正關注他。
正好。
他也需要更多數據。
關於異形,關於守閾局,關於這個正在被重新編程的世界。
他脫下襯衫,對着鏡子檢查左臂。
皮膚下,一條淡藍色脈絡微微搏動。
那是凝滯能力的殘留痕跡。
還未完全吸收。
也不能完全吸收。
一旦融合兩條以上能力,身體負載將達到臨界點。
他必須精準控制節奏。
不能強,不能快,不能顯。
要像病毒一樣,嵌入系統,靜默復制,直到某一天——
整個防火牆,都由他定義規則。
林燼躺下,閉眼。
呼吸放緩,心率降至52。
他在模擬睡眠。
真正的睡眠早已離他而去。
自從第三次融合失敗後,REM周期就消失了。
現在他靠的是神經重置程序,每四小時強制進入17分鍾深度休眠。
鬧鍾設在凌晨4:33。
還有六小時十七分鍾。
夠他整理完所有測試數據,夠他推演出明日地鐵站的最佳逃生路徑,夠他準備好下一個僞裝身份。
他睜開眼,黑暗中瞳孔收縮如針尖。
我不是你們的工具人。
我是你們還沒意識到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