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面帶上。
那一地狼藉的A4紙還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場葬禮後的紙錢。
空氣裏彌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桌上那幾滴鮮血還沒幹,紅得刺眼。
李建成站在窗前,背對着李青雲。
他的肩膀還在劇烈起伏,手裏那根煙已經被捏成了粉碎,煙絲簌簌落下。
“跪下。”
李建成的聲音沙啞,聽不出喜怒。
李青雲沒跪。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袖口。
“爸,現在是公司會議,我是總經理,你是董事長。”
“哪有總經理給董事長下跪的規矩?”
“砰!”
李建成猛地轉身,一腳踹飛了面前的椅子。
椅子撞在牆上,四分五裂。
“去他媽的總經理!”
“老子是你爹!”
李建成幾大步沖過來,手指幾乎戳到李青雲的鼻尖上。
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全是失望。
還有一種被背叛的痛苦。
“李青雲,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仁義禮智信,老師沒教過你?”
“刀疤強那是誰?那是看着你長大的叔!”
“當年在西街口,要不是他替我擋了一刀,這一刀就扎在你爹腰子上!”
“那時候你還在你媽肚子裏!”
“沒他,就沒我,也就沒你!”
李建成的唾沫星子噴了李青雲一臉。
他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在發泄着心中的委屈。
“現在我發達了,有錢了。”
“你就讓我把這幫老兄弟一腳踢開?”
“你讓我李建成的臉往哪擱?”
“明天道上的人會怎麼說我?”
“說我李建成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說我有了錢就不認人?”
李建成拍着胸脯,把胸膛拍得砰砰響。
“這脊梁骨,會被人戳爛的!”
李青雲靜靜地聽着。
他沒有擦臉上的唾沫,也沒有回避父親憤怒的目光。
直到李建成罵累了,喘着粗氣停下來。
李青雲才開口。
聲音依舊冷靜得像是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
“爸,罵完了?”
“罵完了,咱們來算筆賬。”
李青雲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紙。
那是一份財務報表。
“刀疤強,去年在澳門輸了八十萬,公司賬上走的‘業務拓展費’。”
“張麻子,前年在夜總會包養兩個大學生,花了四十萬,走的是‘公關費’。”
“大板牙,甚至把家裏的裝修費都開成了公司的‘維修發票’。”
李青雲把那張紙舉到父親面前。
“爸,這就是你的義氣。”
“你所謂的報恩,就是拿公司的血,去喂這群貪得無厭的螞蟥。”
“你覺得這是仁義?”
“我覺得這是愚蠢。”
“放屁!”
李建成一把拍飛那張紙。
“錢沒了可以再掙!”
“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他們是貪點,占點便宜,但只要我一句話,他們敢拿命去拼!”
“這就夠了!”
李青雲搖了搖頭。
眼神裏帶着一絲憐憫。
“爸,醒醒吧。”
“那是十年前。”
“十年前,他們敢拼命,是因爲他們一無所有,拼了命才能活。”
“現在呢?”
“一個個腦滿腸肥,開豪車,住別墅。”
“你覺得刀疤強現在還敢替你擋刀嗎?”
“剛才如果不是你攔着,那一刀,已經扎進我肚子裏了。”
李青雲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他想殺我。”
“這就是你口中的生死兄弟。”
李建成愣住了。
剛才那一幕,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裏拔不出來。
刀疤強那一刀,確實是奔着要命去的。
如果不是他反應快……
但他還是不願意承認。
或者說,他不願承認自己堅持了半輩子的“江湖道義”,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那是一時沖動……”
李建成聲音弱了幾分,還在嘴硬。
“而且,你可以罰他們,可以罵他們,甚至可以讓他們把錢吐出來。”
“但不能趕盡殺絕。”
“把他們趕出公司,那就是斷了他們的活路,這是要把人逼反啊!”
李青雲推了推眼鏡,目光冷冽。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公司是賺錢的地方,不是養老院,更不是垃圾回收站。”
“留着他們,就像身體裏長了毒瘤。”
“現在不切,等毒瘤擴散了,整個建成運輸都要陪葬。”
“爸。”
李青雲上前一步,逼視着父親。
“你是想做那個被兄弟簇擁着去坐牢的大哥?”
“還是想做那個帶着全家洗白上岸、受人尊敬的企業家?”
“你選一個。”
又是選擇題。
李建成最恨這種選擇題。
因爲每一個選項,都在割他的肉。
一邊是二十年的兄弟情義,一邊是兒子的前途未來。
他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
“我選你大爺!”
李建成惱羞成怒。
這種被兒子逼到牆角的滋味,太難受了。
他感覺自己的威嚴掃地,感覺自己像個被時代拋棄的老古董。
“李青雲,你給我聽着!”
李建成指着腳下的地板。
“這公司,姓李!”
“是我李建成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只要老子還活着一天,這董事長就還是我!”
“我說不準開除,就是不準開除!”
“你要是看不慣,你就滾回學校讀書去!”
“老子不用你教我怎麼做人!”
說完。
李建成猛地拉開會議室的大門。
“砰!”
一聲巨響。
門被狠狠摔上。
整個樓層仿佛都震了一下。
會議室裏重新恢復了死寂。
李青雲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緊閉的大門,輕輕嘆了口氣。
他抬起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
失敗了。
意料之中。
要想在一夜之間扭轉父親根深蒂固的“江湖腦”,確實沒那麼容易。
在這位老大哥眼裏,只要沒背叛,貪點錢根本不算事。
甚至覺得,讓兄弟們跟着吃香喝辣,是他這個當大哥的本事。
但他不知道。
真正致命的刀子,往往就是從背後捅過來的。
“本來想給你留點面子。”
李青雲撿起地上那份還沒念完的名單。
目光落在最後那個名字上。
張承安。
公司的二把手,父親的結拜二弟。
也是那個正在暗中把建成運輸往死路上推的操盤手。
刀疤強他們只是疥癬之疾。
張承安,才是附骨之疽。
“爸,既然道理講不通。”
李青雲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那份名單。
火苗跳動,映照着他那張忽明忽暗的臉。
斯文。
陰狠。
“那就讓你看看血淋淋的真相吧。”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紅姐。”
“幫我查個人。”
“我要知道張承安最近一個月,見過誰,去過哪,睡過誰。”
“哪怕他上廁所用了幾張紙,我都要知道。”
掛斷電話。
李青雲看着名單化爲灰燼。
“疼痛,是最好的老師。”
“爸,別怪兒子狠心。”
“不讓你疼一次,你永遠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