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那天的風波，像一陣風，一夜之間刮遍了整個劉家村，以及周邊的幾個村子。
一個教了十幾年書的先生，就這麼被一個八年不着家的浪子，三言兩語給說得卷鋪蓋走人，這事兒成了村民們田間地頭、飯後閒談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而趙毅，這個話題的中心人物，則成了村裏最特殊的存在。
孩子們看他，眼裏是亮晶晶的崇拜，仿佛他就是故事書裏那個無所不能的英雄。
大人們看他，眼神裏則復雜得多，有敬佩，有好奇，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敬畏。
過去那個遊手好閒、不負責任的形象，被徹底顛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深藏不露、有大本事的能人。
劉春枝這幾天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走在村裏，以前那些背後說閒話的婦人，如今見了她，都主動笑着打招呼，話裏話外全是誇贊。
“春枝啊，你可真有福氣，守了這麼多年，總算是守出頭了。”
“就是，你家趙毅可真了不得，俺們家那口子回來把家長會的事兒學了一遍，聽得俺下巴都快掉了！那王老師平時多威風，愣是讓他說得一個屁都不敢放！”
“哎，春枝，讓你家老趙也給俺家那混小子說道說道唄，他也跟景覺一樣，一看到那雞兔同籠就頭疼。”
每當這時，劉春枝總是抿着嘴笑，臉頰微微泛紅，心裏像是被溫水泡着，暖洋洋的。
她會回家，把這些話，裝作不經意地講給趙毅聽。
趙毅多數時候只是聽着，偶爾笑一下，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可劉春枝知道，這個家，不一樣了。
最大的變化，來自兒子趙景覺。
這孩子像是被人從裏到外換了一個人。
以前總是低着頭，話少，眼神裏總帶着一絲怯懦。
現在，他的腰杆挺得筆直，走路都帶風。
見人會主動笑着問好，聲音響亮。
在家裏，他不再是默默地埋頭做功課，而是會主動拿着不會的題目，跑到趙毅面前，眼睛亮亮地問：“爸，這道題的思路是不是可以這樣……”
趙毅也沒有食言。
第一個周六的下午，他果然來到了學校。
消息早就傳出去了，還沒到時間，中心小學的操場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因爲趙毅教學之廣泛。
三到六年級的孩子幾乎全來了。
旁邊還站着黑壓壓一片的家長，甚至連隔壁村都有人騎着自行車趕過來看熱鬧。
校長和幾個老師忙得滿頭大汗，又是搬桌子又是維持秩序，臉上的表情卻興奮得像是過年。
趙毅沒選在教室裏，而是讓人把黑板搬到了操場那棵大榕樹下。
六月的東莞，天氣已經有些燥熱，但榕樹巨大的樹冠投下一片濃鬱的蔭涼，微風穿過，帶來了陣陣舒爽。
他還是那身隨意的打扮，一件幹淨的白背心，一條軍綠色的褲子，腳上一雙解放鞋。
趙毅往黑板前一站，整個嘈雜的場子，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趙毅開始講起課來，他講得不快，用的全是身邊最常見的東西做比喻。
原本在書本上枯燥無比的自轉、公轉、黃赤交角，在他嘴裏，變成了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故事。
他講天上的星星爲什麼會閃，是因爲光線穿過了厚薄不均的大氣層；講彩虹是陽光被空氣裏的小水珠分開了顏色；講打雷閃電，是因爲天上的雲彩帶了正電和負電，它們碰在一起就吵架了。
孩子們聽得入了迷，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微張着，完全沉浸在了這個奇妙的世界裏。
那些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家長們，也一個個聽得入了神。
他們中的許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片土地，此刻卻仿佛跟着趙毅的話，飛上了太空，看到了地球的旋轉，觸摸到了遙遠的星辰。
劉春枝和趙暖也來了，她們就站在人群的後方。
趙暖聽不懂那麼多，但她喜歡看爸爸在前面意氣風發的樣子，也喜歡看哥哥拿着太陽時那張驕傲的臉。
劉春枝則安靜地看着那個男人。陽光透過榕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他的側臉輪廓分明，聲音沉穩而有磁性，帶着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
過去的八年在國外的時候，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下課的鈴聲被人敲響時，所有人都還意猶未盡。
“這就完了？俺還沒聽夠呢！”
“趙先生，下周還講不？講講那拖拉機爲啥能跑唄！”
趙毅被熱情的村民們圍在中間，笑着一一作答，最後在校長的護送下，才好不容易脫了身。
回家的路上，趙景覺一直跟在趙毅身邊，好幾次想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有話就說，憋着不難受？”趙毅瞥了他一眼。
趙景覺這才鼓起勇氣，小聲問：“爸，你說的那些……美國、太空、大氣層……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那……那你去過嗎？”孩子的眼睛裏，充滿了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趙毅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正常。
他笑了笑，揉了揉兒子的頭：“是去過一些地方，但這個世界很大，還有更多的地方，我沒去過。”
他抬頭看了看遠方的天空，繼續說：“讀書，就是讓你不用出門，也能看到那些地方。
景覺記住，知識不是爲了讓你考第一名，也不是爲了在別人面前炫耀。
它是給你一雙眼睛，讓你能看得更遠。
看到山的那邊，海的那邊，看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等你長大了，你就能自己去看，去闖。”
趙景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父親的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裏悄悄地扎下了根。
月底，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
趙景覺毫無懸念地拿下了全校總分第一。
數學，一百分。
語文，一百分。
英語，一百分。
當他把那張貼着三好學生獎狀的成績單，雙手遞給劉春枝時，這個堅韌了一輩子的女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臉，喜極而泣。
趙毅從屋裏走出來，接過成績單看了看，臉上沒什麼波瀾。
他只是走到兒子面前，拍了拍他已經快到自己胸口的肩膀。
“不錯，繼續努力。”
沒有過多的誇獎，但這平淡的幾個字，和手掌傳來的力量，卻讓趙景覺覺得，比世界上任何獎勵都更讓他心安，更讓他驕傲。
這個夏天，對於趙家來說。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悄然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