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星和父親的談話持續到深夜。

林樹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對面三樓的窗戶。燈一直亮着,偶爾能看到有人影在窗簾後走動,動作有時急促,有時停頓。雪已經停了,月光照在積雪上,世界一片銀白,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他不知道談話的內容,但能想象。沈建國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沈星那種新生的但脆弱的堅持。兩種力量碰撞,結果會怎樣?

凌晨一點,對面的燈終於滅了。一片黑暗。林樹以爲一切都結束了,正準備睡覺,卻聽見輕微的敲窗聲。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沈星站在對面窗前,穿着睡衣,外面披着外套,手裏拿着一個小小的手電筒。她用手電筒在空中劃了個圈,然後指向樓下。

林樹點頭,披上外套,輕手輕腳地出門。

銀杏樹下,積雪被踩出一串腳印。沈星已經等在那裏,手電筒的光在地上投出一個晃動的圓。月光下,她的臉看起來很蒼白,眼睛紅腫,但眼神清澈。

“對不起,這麼晚叫你出來。”她說,聲音沙啞。

“沒事。你還好嗎?”

沈星沒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用手套掃開樹根處的雪,露出那些紙星星。雪水浸溼了紙張,星星們軟塌塌地貼在一起,顏色混成一團模糊的彩。

“爸爸把我所有的折紙都沒收了。”她輕聲說,手指輕輕碰觸一顆快要化掉的藍色星星,“他說那是浪費時間,是逃避。說我應該把全部精力放在鋼琴上,而不是這些……沒用的東西。”

林樹也蹲下來,看着那些被雪水毀掉的星星。它們曾經那麼精致,現在卻像受傷的鳥,羽毛溼透,飛不起來了。

“談話……怎麼樣?”

沈星沉默了很長時間。她摘下手套,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字,不是漢字,是音符——簡單的五線譜,幾個音符連成一段旋律。月光下,那些雪痕泛着幽幽的藍光。

“爸爸哭了。”她終於說,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什麼,“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他說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我,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我放棄了,他不知道這些年是爲了什麼。”

她抬起頭,眼睛裏映着月光:“我說我不是放棄鋼琴,我只是不想再比賽了。我想按自己的節奏學,彈自己喜歡的曲子。他說那等於放棄,說這個世界不會等我慢慢來,說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沒了。”

“然後呢?”

“然後我們吵了。”沈星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說我恨鋼琴,恨比賽,恨每天被監控的感覺。他說我不知感恩,說別的孩子想要這樣的機會都沒有。我說那給別人吧,我不想要了。”

她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白氣在冷空氣中散開:“最後他說,如果我堅持這樣,就不要叫他爸爸。他說他培養的不是一個會頂嘴的孩子,是一個能成功的藝術家。”

林樹感到胸口一陣發緊。這樣的話太沉重,從一個父親嘴裏說出來,幾乎是一種詛咒。

“你怎麼辦?”

沈星站起來,拍拍手上的雪:“我沒說話。我回到房間,關上門。然後……我就來找你了。”

她說得簡單,但林樹能想象那個過程——沉默的對峙,被傷害的眼淚,最終決絕的轉身。一個女孩在雪夜逃離家,不是要去哪裏,只是想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空間。

“你會回去嗎?”

“會。”沈星點頭,“但不再是以前那個沈星了。”

她轉身看向自家的窗戶,黑暗的,沉默的,像一座熄了燈的堡壘。“林樹,你知道嗎?當他說不要叫他爸爸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不是難過,是……解脫。很可怕吧?但真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如果連這個都可以失去,那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月光照在她臉上,那張總是精致克制的臉,此刻有種近乎殘酷的坦誠。所有的僞裝都剝落了,所有的期望都摔碎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十五歲女孩,在雪夜裏冷得發抖,但眼神明亮。

“你媽媽呢?”林樹想起沈星的母親,那個總是沉默順從的女人。

“媽媽沒說話。她一直沒說話。”沈星的聲音低下來,“她給我熱了牛奶,放在門口,但沒敲門。我聽見她在客廳裏小聲哭,但不敢讓我聽見。”

三個人,一個家,被一場談話撕成碎片。父親在憤怒中堅守權威,母親在沉默中承受痛苦,女兒在反抗中尋找自我。沒有贏家,只有傷痕。

“今晚你睡哪兒?”林樹問。

沈星指了指樓上:“還是回家。但可能睡不着了。”她頓了頓,“我可以……去花房嗎?就今晚。”

林樹想了想,點頭:“我陪你。”

他們繞到小區後面,從矮牆缺口鑽進去。花房在雪夜中顯得更加破敗,屋頂的積雪壓得玻璃吱呀作響。但裏面幹燥,蘇曉上次帶來的舊睡袋還在,鋪在毯子上。

林樹用帶來的手電筒照明,沈星蜷縮在睡袋裏,只露出臉。月光從破碎的屋頂照進來,雪光反射,整個花房彌漫着一種幽藍的光。

“林樹,”沈星在黑暗中說,“如果你媽媽不希望你照顧她,希望你去做自己的事,你會怎麼做?”

問題來得突然,林樹愣了一下。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母親需要他,這個認知已經成了他存在的基礎。如果不需要了,他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

“我想過。”沈星的聲音很輕,像夢囈,“如果爸爸真的不要我了,我可能會……輕鬆。然後立刻又覺得愧疚。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是不是我很壞?”

林樹想起母親病情最重的時候,他曾經希望這一切結束——不是希望母親死,是希望這種無休止的照顧、等待、恐懼結束。那個念頭讓他整夜失眠,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兒子。

“不壞。”他說,“只是累了。累到希望有人能把你肩上的東西拿走,哪怕一會兒也好。”

沈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在琴行,彈《卡農》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想爸爸,沒想比賽,沒想未來。就只是彈琴。那種感覺……像回到了六歲,第一次碰到鋼琴鍵的時候。好奇,興奮,純粹地喜歡。”

她翻了個身,面向林樹的方向:“如果我堅持只彈這樣的琴,是不是太自私了?”

“自私?”林樹重復這個詞,感到陌生。沈星的人生裏充滿了“應該”——應該努力,應該優秀,應該實現父親的夢想。而“自私”,竟然是想要一點屬於自己的快樂。

“如果你彈琴是爲了別人,那不叫藝術,叫服務。”他說,想起父親書裏的一句話,“藝術應該是自私的。因爲它來自你心裏最深處,別人無法到達的地方。”

沈星沒說話,但林樹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均勻了些,不再那麼緊繃。

“林樹,你有想過未來嗎?真正的未來,不是別人告訴你的,是你自己想要的。”

林樹看着屋頂的裂縫,月光從那裏漏進來,像一道銀色的傷口。未來?他的未來早就被定格了——照顧母親,直到她好轉或……他不敢想另一個可能。上學,工作,維持這個脆弱的家。沒有空間想“想要什麼”。

“沒有。”他說。

“我想過。”沈星的聲音在黑暗中有種奇異的清晰,“我想開一家小小的琴行,像今天去的那種。不賣很貴的琴,就普通的,讓所有喜歡音樂的孩子都能來試試。我會教他們彈琴,但不像我的老師那樣嚴格。如果他們累了,可以休息;如果不想學難的,就學簡單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學了,也沒關系。”

她停頓了一下:“我還想種一棵銀杏樹,在琴行門口。秋天葉子黃了,落在地上,孩子們可以撿葉子做書籤。我還可以教他們折紙星星,把願望折進去,掛在樹上。”

這個未來太具體,太美好,也太脆弱。但沈星說的時候,聲音裏有種近乎虔誠的向往。那是她從破碎的現實中,一點點拼湊出來的烏托邦。

“你會實現的。”林樹說,不知爲何相信。

“也許。”沈星輕聲說,“但首先,我要活過明天。”

明天。父親會不會軟化?母親會不會說話?這個家還能不能繼續?都是未知。

後半夜,沈星睡着了。林樹守在一旁,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偶爾有夢囈,含糊不清。月光慢慢移動,從屋頂的一個裂縫移到另一個裂縫。花房外的雪地反射着光,整個世界安靜得像在沉睡,或者死去。

凌晨四點,林樹也撐不住睡着了。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雪停了,世界一片素白。沈星已經醒了,坐在睡袋裏,看着屋頂發呆。

“幾點了?”林樹問。

“六點半。”沈星說,“我該回去了。媽媽該做早飯了。”

他們收拾好東西,離開花房。雪地上一串新的腳印,從花房延伸到小區。銀杏樹下,昨晚沈星寫的音符已經被新雪覆蓋,了無痕跡。

在單元門口,沈星停下:“謝謝你陪我。”

“隨時。”林樹說。

沈星點點頭,轉身上樓。走到一半,她回頭:“林樹,如果……如果我需要幫忙,可以找你嗎?”

“可以。”

她笑了,很淡,但真實。然後消失在樓梯轉角。

林樹回家,母親已經起來了,在廚房煮粥。看見他,愣了一下:“你出去了?”

“嗯。沈星有點事,陪了她一會兒。”

周文娟沒多問,只是盛了粥:“洗洗手,吃飯吧。”

吃飯時,林樹看着對面三樓的窗戶。窗簾拉開了,能看見沈星坐在餐桌前,沈建國坐在對面,兩個人都在吃飯,沒有說話,沒有眼神交流。沈星的母親在廚房和餐廳間忙碌,像個無聲的影子。

一頓早餐,三個人,零交流。比爭吵更可怕的沉默。

那天沈星沒去學校。周小雨中午時擔心地跑來問林樹,林樹只說:“她有點事,請假了。”沒多說。

放學後,林樹一個人去了花房。積雪有些化了,花房裏滴滴答答地漏水,他修補過的那處裂縫還好,但其他地方又出現了新問題。這個花房像他們所有人,在不斷修補中維持,但總有新的裂痕產生。

他在石桌下發現了一顆新的星星。金色的紙,折得很倉促,一邊沒折好,翹着。裏面有一行小字:“第一天。我還活着。”

沒有署名,但林樹知道是誰。沈星來過了,在白天,可能逃課來的。留下了這顆不完美的星星,和一句倔強的宣告。

他還活着。在雪夜的對峙後,在家庭的冷戰裏,她還活着,還能折星星,還能寫下這句話。

林樹把星星放進玻璃瓶,和其他星星在一起。現在瓶子裏有六顆了,一個小小的星系,在窗台上靜靜發光。

晚上,他看見沈星房間的燈亮着。她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後舉起一張紙,上面寫着:“明天學校見。”

林樹點頭,也舉起一張紙:“好。”

簡單的交流,隔着兩棟樓的距離,在冬夜的窗戶之間。像兩個被困在孤島上的人,用火光互相確認:我還在這裏,你也不是一個人。

睡覺前,林樹翻開父親的詩集。有一頁被折了角,上面寫着:

“冬雪覆蓋一切傷口,

但地下,根在悄悄生長。

等待春天的,

不是那些完好的樹,

而是傷痕累累卻依然站着的。”

他想起銀杏樹,現在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像在祈求什麼。但地下,根系在土壤深處蔓延,吸取養分,等待明年春天的新芽。

沈星就像那棵樹。表面傷痕累累,葉子落盡,但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生長。不是順從,不是妥協,是一種更堅韌的東西——自我。

也許這個冬天會很長,很冷。

但春天總會來的。

而那些在雪夜中依然站立的樹,會最先感受到暖風,最先萌發新綠。

家庭有時是最溫暖的港灣,有時也是最堅固的牢籠。真正的成長不是學會順從牢籠的規則,而是在看清欄杆之後,依然相信門外有路。那些雪夜裏的對峙、眼淚、決絕的轉身,不是背叛,是一個靈魂在黑暗中摸索邊界的聲響——它必須撞得頭破血流,才能確認自己的形狀。而真正的愛,或許不是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而是忍着心痛,看她摔碎那個模具,從碎片中長出屬於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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