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瀾居西廂房的南屋內,窗格上糊着嶄新的桑皮紙,映得室內光線明亮柔和。時值盛夏,屋內角落置了冰盆,散着絲絲涼意,驅散了些許暑氣。蘭心只着一件素色軟綢夏衫,斜倚在靠牆擺放的軟榻上。午後偏西的日光透過窗櫺,在她略顯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目光清亮有神,與外界所知的“中毒未愈”模樣判若兩人。
佑珍輕手輕腳地端來一盞溫水,低聲道:“姑娘,喝點水吧。”
蘭心接過水盞,抿了一口,放下,指尖在光滑的盞壁上輕輕摩挲。她沉吟片刻,抬眸看向佑珍,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佑珍,你再去一趟董府醫那裏。就說我身子總覺着不利索,請他看着開個清毒的方子。”她頓了頓,強調道,“記住,藥,務必在他那邊親自煎好,你再拿回來。我既然‘中了毒’,這後續的調理自然要做全套,不能落了人口實。”
說着,她探身從枕邊一個小巧的螺鈿匣子裏,取出一兩銀子,遞給佑珍:“把這個,給董府醫。”
那一兩銀子,在陽光下泛着微光,對於月錢僅有一兩的通房丫鬟而言,這已是極大的手筆。佑珍看着銀子,眼中了然之色一閃而過,並未立刻去接,而是微微福身,聲音清晰而沉穩:“姑娘,奴婢明白。這一兩銀子是姑娘一個月的月例,自然不是尋常打賞。高門後宅,水深浪急,若能得一位信得過的府醫暗中相助,許多事便能事半功倍。奴婢會告訴董府醫,這銀子是姑娘謝他此番援手之情,日後……怕是還有許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請他放心,爲姑娘盡心辦事,姑娘絕不會虧待了他。”
蘭心聞言,眼中驟然爆發出驚喜與贊賞的光芒。她原本還想着要如何點撥,沒想到佑珍竟如此通透,將她的未盡之意揣摩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她拉過佑珍的手,將銀子鄭重放入她掌心,語氣帶着難以掩飾的欣賞:“好佑珍!你竟能想到這一層!真是……真是比我預想的還要機敏周全!有你在我身邊,我當真安心不少。”
得到姑娘如此誇贊,佑珍臉頰微紅,卻依舊穩重:“奴婢只是順着姑娘的心思多想了一步罷了。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該如何說話。”
佑珍領命,悄然出了聽瀾居,熟門熟路地尋到了董府醫值宿的院落。她將蘭心的話婉轉傳達,並將銀子奉上。
董府醫捻着胡須,看着銀子,又看看眼前這個眼神清亮、說話滴水不漏的小丫鬟,心中已然明了。這位蘭心姑娘,絕非池中之物,不僅心思縝密,更懂得如何籠絡人心。他沉吟片刻,並未推辭,收下了銀子,這便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應允。
“請佑珍姑娘回去稟告蘭心姑娘,老夫承情了。日後姑娘但有所需,只要不違背醫德府規,老夫定當盡力。”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更爲鄭重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另外,有件要緊事,老夫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應該告知姑娘。”
佑珍見他神色嚴肅,心知必有要事,也凝神細聽。
董府醫道:“那日給姑娘診脈,老夫探得……姑娘似是有了喜脈之象,只是月份尚淺,脈息並不十分明顯。當時情況復雜,下毒之人的幕後主使尚未查明,老夫恐貿然說出,會爲姑娘引來更大的禍事,故而未曾聲張。”
“有喜了?!”佑珍心中劇震,幾乎要驚呼出聲,連忙用手掩住嘴,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狂喜。姑娘竟然懷了世子爺的骨肉!
董府醫點點頭,繼續低聲道:“此事千真萬確。如今既已告知,老夫會開一些溫和滋補、安胎固元的藥方。這藥對姑娘身子和胎兒皆有益處,請姑娘放心服用。只是……”他面露憂色,“姑娘如今處境微妙,此事還需萬分謹慎。”
佑珍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立刻領會了董府醫的顧慮,接口道:“董府醫思慮周全!此事的確不宜聲張。少夫人那邊……若知曉姑娘有孕,還不知會使出什麼更歹毒的手段。”
“老夫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董府醫鄭重承諾,“從今日起,姑娘所有的湯藥,都由老夫親自抓藥、親手煎制,絕不經第二人之手。佑珍姑娘你每日準時來取,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如此甚好!多謝董府醫!”佑珍深深一福,心中大定。
待佑珍端着那碗精心煎制,滋補安胎的湯藥回到西廂房時,天色已近黃昏。她關上房門,將藥碗放在小幾上,這才快步走到蘭心榻前,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緊張。
“姑娘!”她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顫音,“董府醫說……他說您有喜了!只是月份尚淺,那日情況未明,他不敢聲張!”
蘭心正拿着本書翻看,聞言,手猛地一抖,書冊“啪”地一聲掉落在榻上。她霍然抬頭,一雙美眸睜得極大,瞳孔中先是瞬間的茫然,隨即被巨大的震驚和狂喜淹沒,緊接着,又迅速被一層深重的憂慮覆蓋。她下意識地伸手,輕輕覆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顫抖。
這裏……竟然有了他的骨肉?她和蕭景珩的孩子?
巨大的喜悅如同潮水般沖擊着她,幾乎讓她眩暈。這是她在國公府立足的最大資本,是老夫人期盼的孫輩,更是連接她和世子之間最牢固的紐帶!
然而,這喜悅只持續了短短一瞬。現實的冰冷立刻將她澆醒。秦舒雅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那藏着麝香的金鐲,那下了“軟金散”的銀耳羹……一樁樁,一件件,無不提醒着她此刻的處境是何等險惡。
“此事……必須瞞下!”蘭心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絕對不能讓少夫人那邊知曉。只要我們瞞得緊些,我再日日戴着她‘賞’的這金鐲子,她以爲我仍在她的算計之中,總能安心些,不至於立刻再下殺手。”
佑珍連連點頭,隨即想到一個關鍵問題,蹙眉問道:“那……世子爺呢?也要瞞着嗎?”
“是,”蘭心斬釘截鐵,“也要瞞着。”
“可是……”佑珍面露難色,低聲道,“董府醫叮囑了,這頭三個月最是要緊,需得靜養,尤其……尤其不能同房。姑娘此前並不知曉有孕,怕是已與世子同房過多次,若是世子爺那邊再叫姑娘過去伺候,可該如何是好?”
這正是蘭心此刻最大的隱憂。她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眼下我‘中毒未愈’,餘毒未清,身子虛弱,需要長期調理。這便是最好的借口。世子爺憐惜我,我只需表現得‘病去如抽絲’,盡量好得慢些,再以怕過了病氣給他爲由,總能推搪過去。至於以後……”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與堅定,“走一步看一步吧。總歸,是要保住這個孩子。”
佑珍看着蘭心堅毅的側臉,心中敬佩不已。姑娘能在得知如此大喜之事後,迅速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做出最理智的決定,這份心性,絕非尋常女子能有。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小心伺候。”佑珍鄭重承諾,上前端起那碗溫熱的湯藥,“藥快涼了,姑娘先喝藥吧。董府醫說了,這藥對您和……和小主子都好。”
蘭心接過藥碗,看着那濃黑的藥汁,不再猶豫,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藥味在口中彌漫開,卻讓她覺得無比安心。爲了腹中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她必須更加小心,更加堅韌。
西廂房內主仆二人的低語,被暮色與緊閉的房門悄然掩蓋。一個關乎國公府未來子嗣的秘密,就此深埋。蘭心撫着小腹,感受着那尚未成形卻已牽動她所有心緒的小生命,眼中閃爍着母性的柔光與護衛者的冷芒。前路注定更加艱險,但她已別無選擇,唯有迎難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