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勇走遠,李滿瞄着顧溯,欲言又止。
顧溯不由皺眉:“有事?”
“李嬤嬤啞了,蘇姑娘的說法便尚未證實。”
顧溯語氣淡淡:“你想說什麼?”
“屬下只是奇怪。”
李滿斟酌着字眼:“俘虜您都得對三遍口供才肯呈報,如今卻憑蘇姑娘一句‘不是我’,就把整條線往蘇夫人身上押。”
“萬一,”他覷着顧溯的神色:“萬一私印真是蘇姑娘自己遞出去的呢?”
“不會。”顧溯語氣篤定:“她的眼睛沒說謊。”
李滿愣住:“就憑這個?”
顧溯挑眉:“你先前不是還總替她說話?”
李滿撓了撓鬢角,幹笑一聲:“屬下是替她說過話,可那是兩碼事。”
他勒馬靠近半步:“屬下有一次去兵部衙門,半路遇到蘇姑娘和攖寧姑娘。”
“有個殘兵拄着拐,泥水濺了她一裙擺,蘇姑娘當場冷了臉,說‘看着路’。”
李滿模仿蘇澄冷冷的語氣,縮了縮脖子:“那兵士窘得滿臉通紅,我以爲要挨訓。”
“結果她轉身又吩咐攖寧姑娘幾句,攖寧姑娘便去了藥鋪。”
“不到半盞茶,提了兩包跌打藥出來,蹲在路邊,趁那兵不注意,塞他懷裏,還順手往碗裏放了一小塊銀子。”
李滿攤手:“面冷心熱,屬下覺得蘇姑娘是有善心的人。”
他頓了頓,語氣又轉回謹慎:“不過,將軍點醒了屬下。有善心不代表不會犯錯,更不代表不會被人利用。若真是她一時糊塗,把私印交出去……”
“我說了不是她。”顧溯皺眉:“你今日怎麼回事?”
噢~
李滿拖長尾音,心中腹誹。
原來鐵面無私的顧將軍,偶爾也憑直覺,不看鐵證啊!
嘿!
蘇宅大院困不住沈家商號早年特意培養的死士。
沒過多久,沈勇便已站在攬月閣,隔着門簾和蘇澄說話。
“外面有他”這句話從沈勇口中說出,蘇澄心中浮現一絲怪異。
顧溯相信她無辜?
李嬤嬤啞了,他從何處得了實證?
蘇澄心中思緒萬千,臉上卻沒帶出來:“我知道了。”
沈勇拱拱手:“姑娘,還需小的找人來,把姑娘帶出去麼?”
“暫且不必。”蘇澄噓氣:“是我想岔了。若風波繼續發酵,出了蘇府,未必是好事。”
蘇澄吩咐:“我在內宅,聽不着外頭消息,你每日進府一趟。”
沈勇拱手告退:“是!”
蘇家慌亂,禮部侍郎吳府內院,也不平靜。
吳夫人將茶盞重重一頓,青瓷與紫檀木相擊,震得檐下雀鳥都撲棱飛起。
“荒唐!”
她手指幾乎點到吳庭鼻尖,珠釵亂顫,眼底滿是不敢置信。
“你爲了個被休的庶出之女,竟要推掉昭毅將軍府的嫡姑娘?吳庭,你讀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吳庭直挺挺跪在青磚上:“母親,蘇澄未嫁時,您說吳家高攀。她賜婚,您說天命難違。如今她落難,您便嫌她污了門楣。可曾想過,她自始至終,並未變過?”
“住口!”
吳夫人拍案而起,琉璃碟落地,碎成渣子:“她是沒變,但她的命變了!
撫恤銀的案子沾手就是滿手腥,甩都甩不掉!你爹在禮部熬了二十年,才摸到侍郎的邊,你倒好,爲了一個‘義’字,要把闔府往火坑裏推?”
這就是她寄以厚望的兒子麼?
聽了幾句傳言,就巴巴跑到內院來同她提退婚!
但凡他多思慮一番,安排好後路呢?
吳夫人心中難掩失望:“娘不是怪你動心,是怪你動得這麼拙劣!”
“你當這是唱戲麼,鑼鼓一響就敢拔劍自刎?”
吳夫人指尖不停顫抖:“你退親,昭毅將軍府的臉往哪兒擱?李老將軍一生戎馬,最恨背信二字。明日一早,彈劾你爹教子無方的折子就能堆滿御案!”
她俯身,一把攥住吳庭腕子:“你信蘇澄無辜,但信有何用?蘇澄如今缺的,是洗冤的證據,不是你這種轟轟烈烈的退親!”
“你退親,能替她洗清私印?你退親,能讓撫恤銀案子水落石出?”
“不能!你只會把吳家推到風口浪尖!”
“你空有‘救她’的旗號,卻幹着害她的蠢事!”
“吳庭,你這叫章法?”
“你這叫把自家船板鋸了,給她當浮木!船沉了,她依舊淹死,你卻連再伸手的機會都沒有!”
吳夫人話畢,院中悄無聲息。
屋檐突然停落一只鳥,歪着腦袋“啾”一聲,
聲音不大,卻驚醒了屋中人。
濃濃的疲憊感涌上心頭,吳夫人撐不住,手肘倚到案上。
吳庭卻起身,朝她作揖。
“母親的意思,兒子明白了,兒子還有事,便先告退。母親且好好休息。”
不多時,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院門口。
吳夫人聲音發幹,招了招手:“嬤嬤,扶我坐。”
陳嬤嬤急忙上前,攙她坐到槅窗下的軟榻上,順手把翻倒的火盆往外挪。
屋裏靜得能聽見燈芯吸油的噝噝聲。
吳夫人闔眼,胸口起伏半晌,才低低吩咐:
“去,盯着公子,一步不許漏。”
“是。”
不過兩刻鍾,陳嬤嬤掀簾回來,輕手輕腳。
“夫人,公子回自己院裏,鋪了紙,好似在寫字。瞧着是聽進去了。”
吳夫人“嗯”了一聲,手指揉着眉心,卻揉不散那團陰雲。
她太知道兒子,愈是沉默,愈是軸。
當年被罰抄《禮記》,他能通宵不睡,一筆不落地寫完,卻一句也不認錯。
又過了一盞茶功夫,窗外風響,小丫頭在外頭怯怯報:“公子剛剛帶着小廝,從西側門出去了。”
陳嬤嬤臉色一緊,覷着榻上人。
吳夫人睜開眼,燈影裏只剩兩點冷火,好半晌,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卻比哭還澀。
“不必跟着了。”
她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把利害關系拆得連骨頭渣都不剩給他聽,他若還執意去犯蠢——”
吳夫人抬手,止住嬤嬤要勸的話,緩緩起身,自己把歪斜的珠釵扶正:“那吳家往後,也指不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