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京天文台位於城市東郊的東山頂,曾經以亞洲最大的光學望遠鏡聞名。通往山頂的盤山公路已經部分坍塌,車輛無法通行,只能徒步。

十五公裏山路,對末日幸存者來說是嚴峻挑戰。林深他們用一天時間準備物資:輕便但高能量的食物,過濾水裝置,醫療包,繩索,還有武器——大劉貢獻了幾把自制弩和箭頭,雖然簡陋,但在近戰中足夠致命。

黎明出發時,營地的人們聚集在門口。陳墨、老李、小楊留下管理營地,這次只林深、小雨、周文遠三人前往。隊伍精簡,速度更快,風險也更大。

“每二十四小時用無線電聯系一次,”陳墨遞給他們一個加固過的對講機,“如果超過四十八小時沒有聯系,我會組織救援隊。”

“希望不需要。”林深檢查裝備,小雨背着一個小背包,裏面是她自己的物品——幾本書,一個破舊的布偶,還有從電視塔帶回的小紀念品:一個光之人影消散後留下的玻璃珠,微光流轉。

“這個節點,時間的記憶,”周文遠在路上問,“會是什麼形式?我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記憶?”

林深回想林清河的話:“天文台,關於宇宙,關於永恒,關於短暫。可能是對時間本質的理解,或者某個與時間相關的珍貴時刻。”

“時間的本質...”小雨思考,“時間是什麼?是鍾表走動,是太陽升起落下,是樹木生長,是人變老...”

“在物理學中,時間是維度,”林深說,“是空間之外的第四維。但在心理學中,時間是記憶的流逝。在哲學中,時間是存在的度量。”

“那在現實中呢?病毒改變了時間嗎?”

這個問題讓他們沉默。病毒確實改變了時間——至少改變了人們對時間的感知。那些時間泡泡,那些循環的記憶,那些被固化的瞬間。時間不再是均勻流動的河流,而是一潭死水,有漩渦,有停滯,有逆流。

山路陡峭,植被瘋長。三年無人維護,原本的柏油路面裂開,野草從縫隙中鑽出。有些路段完全被泥土和碎石掩埋,需要攀爬。

兩小時後,他們到達第一個休息點:一個廢棄的觀景台。從這裏可以俯瞰新京市,廢墟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沉睡的巨獸。

“看那裏。”小雨指向城市某處。

一個區域在發光,不是火光,是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像一團發光的霧。位置大約是化工廠節點附近。

“節點激活的影響在擴散,”周文遠拿出望遠鏡觀察,“光霧覆蓋了大約一公裏範圍。裏面的建築輪廓在...正常化。不是恢復,是穩定。那些扭曲的、異常的形態,在變得規則。”

“協商框架在起作用,”林深說,“每個節點激活,就在修復一小片區域的現實規則。”

“但代價是我們的記憶,”周文遠放下望遠鏡,“每個節點消耗一種記憶。十三個節點,十三種記憶。當我們完成時,我們會失去多少自我?”

林深沒有回答。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公園節點消耗了周文遠對女兒的愛的永恒瞬間;化工廠節點消耗了他對化學反應的直覺記憶;電視塔節點消耗了小雨對父愛的感受,和老李對溝通的頓悟;加速器節點消耗了林楓和林深對運動的理解瞬間。

這些記憶沒有消失——它們被封存在節點裏,成爲框架的一部分——但從他們個人意識中移除了。他們記得事件,但失去了感受。就像看一張褪色的照片:知道那是誰,在做什麼,但感受不到當時的溫度、氣味、情緒。

“也許那就是代價,”林深最終說,“要修復世界,我們必須放棄一部分自我。像補天要用五色石,女媧也要付出什麼。”

“但女媧補天後,世界完整了,她還在。”小雨說。

“也許我們也會在。只是...不同了。”

休息片刻後繼續前進。山路越來越險,有些路段完全坍塌,需要繞道或攀岩。小雨表現得出奇地好,像個小登山家,靈活地在岩石間跳躍。

“我以前經常爬山,”她解釋,“和媽媽一起。她喜歡山。”

這是小雨第一次主動提到媽媽。周文遠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她確實喜歡山。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爬山。”

“她摔了一跤,你背她下山。”小雨說。

“你怎麼知道?你那時還沒出生。”

“我在記憶裏看到的。被植入的記憶裏,有一些碎片...可能是你的記憶,爸爸。”小雨的聲音很輕,“我記得媽媽的笑聲,在山谷裏回蕩。我記得野花的味道,記得她腳踝受傷但還在笑,記得你背她時她摟着你的脖子。”

周文遠眼眶紅了。“那些記憶...很美。”

“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記憶。我只是...承載它們。”小雨看着父親,“但沒關系。它們現在也是我的了。我會記住媽媽,用你的記憶,用我自己的方式。”

周文遠蹲下身,擁抱女兒。沒有說話,但一切都在擁抱裏。

林深看着這一幕。他沒有關於父母的清晰記憶——父母在他五歲時去世,記憶模糊。但此刻,他感到一種溫暖,一種連接。不是通過血緣,而是通過共享的經歷,共享的生存,共享的使命。

也許這就是家庭:不是基因的傳遞,而是記憶的傳遞,責任的傳遞,愛的傳遞。

下午,他們到達半山腰的一個服務站。建築基本完好,甚至有蓄水池,雨水相對幹淨。他們決定在這裏過夜,明天一早沖擊山頂。

服務站裏有幾具骸骨,災難時沒能逃出去。他們小心地將骸骨移到外面,安葬在一棵樹下。沒有儀式,只是簡單的掩埋。

“三年了,”周文遠看着簡陋的墳堆,“還剩下多少人?全世界還剩下多少?”

“不知道。但只要我們還在,人類就在。”林深說。

夜晚降臨,山上的星空格外清晰。沒有城市光污染,銀河如銀色的河流橫跨天空。小雨從未見過這樣的星空,她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好美。”

“災難前,光污染嚴重,很多人一生都沒見過銀河,”周文遠說,“現在,文明的燈火熄滅了,星星重新出現。諷刺。”

林深也在看星星。林楓的記憶裏有天文知識:那是北鬥七星,那是北極星,那是夏季大三角。林深的記憶裏有野外生存知識:用星星辨別方向,尋找北極星定位北方。

兩個記憶,兩個視角,融合成一個理解:星空既是美麗的,也是實用的。既是神秘的,也是可理解的。

“時間,”小雨突然說,“星星的光,是幾百年、幾千年、幾百萬年前發出的。我們看到的是過去的星星。有些星星可能已經死了,但我們還看到它們活着。”

“是的,”周文遠說,“天文學是時間旅行。看星星就是看過去。”

“那如果我們去星星那裏,是不是就能看到更近的過去?”

“理論上,如果你能以光速旅行,你可以追上時間。但人類做不到。”

林深想起林清河的話:天文台,時間的記憶。也許不是關於個人的時間記憶,而是關於宇宙的時間,關於光年的記憶,關於我們在時間中的位置。

深夜,小雨睡着了。周文遠守夜,林深也試圖休息,但思緒紛亂。他手腕上的神經接口手環在脈動,和公園的錨點同步,也和激活的節點產生某種共鳴。他能感覺到那些節點,像神經網絡中的節點,微弱但確實存在:公園的愛的記憶,化工廠的化學記憶,電視塔的溝通記憶,加速器的運動記憶。四個光點,在新京的地圖上閃爍。

還有九個點,等待着。

在似睡非睡間,他做了一個夢。

不是回憶,不是林楓或林深的記憶,而是一個新的夢。

他站在天文台的圓頂下,巨大的望遠鏡指向星空。一個老人站在望遠鏡旁,不是林清河,是另一個老人,更老,更瘦,穿着舊式的天文學家長袍,像上世紀的老照片。

老人沒有轉身,但說話了,聲音直接進入林深的思想:

“時間不是線性的。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像一本書的所有頁。我們只是以爲自己在一頁一頁地翻。”

“你是誰?”林深在夢中問。

“時間的守護者。或者說,時間的囚徒。我選擇了永恒,卻失去了瞬間。”老人轉身,臉是模糊的,像長時間曝光的照片,“天文台節點需要時間的記憶。不是你的記憶,是宇宙的記憶。但宇宙不會說話,所以需要翻譯。我就是那個翻譯,被困在這裏。”

“你需要什麼?”

“一個選擇。選擇永恒,還是選擇瞬間。選擇記住一切但感受不到,還是感受一切但會忘記。”老人的身影開始閃爍,“明天,你會面對這個選擇。小心選擇。有些選擇無法回頭。”

夢醒了。

林深睜開眼睛,天還沒亮。周文遠在打瞌醒,小雨在睡袋裏翻身。山林寂靜,只有風聲和遠處不知名動物的叫聲。

選擇永恒還是瞬間。這是什麼意思?

凌晨四點,他們繼續攀登。最後一段路最陡峭,幾乎是垂直的岩壁,有鐵索護欄,但大部分鏽蝕斷裂。他們用繩索互相連接,小心攀爬。

太陽升起時,他們終於到達山頂。

天文台建築群比想象中完好。主建築是一個巨大的白色圓頂,旁邊是附屬設施:控制樓、宿舍、訪客中心。圓頂有一道裂縫,但不嚴重。整個區域異常安靜,沒有鳥,沒有蟲,連風似乎都繞開了這裏。

“太安靜了。”周文遠低聲道。

“節點的能量場,”林深感覺手腕上的脈動在增強,“在排斥生命,或者...改變生命。”

他們小心地接近主建築。門是厚重的金屬門,但虛掩着。推開門,內部黑暗,只有從圓頂裂縫透下的光線,形成一道光柱,照在中央的望遠鏡上。

望遠鏡巨大,鏡筒指向圓頂的開口。鏡片看起來完好,反射着微光。

“有人在嗎?”小雨的聲音在空曠中回蕩。

沒有回答。但有聲音——不是人聲,是機械聲。輕微的嗡嗡聲,像是電機在運轉。還有滴答聲,像老式鍾表。

他們走進圓頂內部。適應黑暗後,能看到周圍有控制台、顯示器、圖表架。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塵,但奇怪的是,望遠鏡本身一塵不染,像剛剛清潔過。

“看那裏。”小雨指向控制台。

控制台上有一個老式的磁帶錄音機,正在播放。磁帶轉動,發出嘶嘶聲,然後一個聲音響起,蒼老而平靜:

“如果你在聽這盤磁帶,說明你已經到達天文台。我是王守時,前天文台長,也是林計劃的參與者之一。我負責時間觀測部分。”

聲音停頓,磁帶轉動。

“林清河的理論認爲,現實是可協商的,而協商的基礎是共識。但共識需要時間——不是物理時間,而是心理時間,記憶時間。人類對時間的感知,決定了現實的穩定性。”

“病毒擾亂了時間感知。有些人感覺時間變快,有些人變慢,有些人陷入循環。要修復現實,必須先修復時間感知。天文台節點的作用就是這個:校準時間。”

聲音再次停頓,這次更長。

“校準需要基準。宇宙中最穩定的時間基準是脈沖星——旋轉的中子星,像宇宙的鍾表。我們選擇了三顆脈沖星,它們的脈沖周期極其穩定,可以作爲時間錨點。”

“但問題來了。要接收脈沖星信號,需要極大的天線和靈敏的接收器。天文台的設備可以做到,但需要操作者。而我,選擇了成爲操作者的一部分。”

磁帶發出咔噠聲,換了另一面。

“我改造了天文台的系統,將我的神經系統與望遠鏡和接收器連接。我成了系統的活體部分,用我的生物節律輔助校準機器的時鍾。代價是...我失去了個人時間。我的意識被拉長,變得與脈沖星同步。我感知時間的方式改變了:一秒像一年,一年像一秒。我同時存在於所有時間點:過去,現在,未來。”

“這是永恒,也是囚禁。我可以看到時間的所有可能,但我無法生活在任何單一時刻。我成了一個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

聲音裏有一絲顫抖,不是恐懼,是疲憊。

“天文台節點需要時間的記憶。但時間本身沒有記憶,記憶是生物的特性。所以需要生物的記憶來錨定時間——某個對時間有深刻理解的時刻。”

“我有這樣的記憶。我女兒出生的那一刻。那一刻,時間對我有了新的意義:不是天體的運動,不是鍾表的嘀嗒,而是生命的開始,是未來的承諾。”

“但我已經失去了感知那個記憶的能力。我被困在永恒裏,感受不到瞬間的珍貴。所以,我需要你們中的一個人,付出一個關於時間的珍貴記憶,來激活節點。那個記憶會取代我的記憶,成爲新的時間錨點。而我...會從永恒中解脫,或者消散。”

磁帶停止。圓頂裏只剩下嗡嗡聲和滴答聲。

“他在哪裏?”小雨小聲問。

林深環顧四周。控制台後面,有一個椅子,上面坐着一個人形——或者說,曾經是人。現在那更像是一個雕像,覆蓋着灰塵和某種晶體狀物質。仔細看,能看出是一個老人,穿着白大褂,身體與椅子、控制台融爲一體,電線、光纖從他體內延伸出來,連接着各種設備。

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但沒有焦點。胸口有極輕微的起伏,顯示還活着——以某種方式活着。

“王守時台長,”周文遠輕聲說,“他把自己變成了系統的一部分。”

“像李明在電視塔那樣,但更徹底。”林深走近觀察。老人的皮膚半透明,能看到下面的血管——但血管裏流動的不是血液,是光,脈沖的光,與遠處某種節奏同步。

“脈沖星的節奏,”小楊拿出探測器,讀數瘋狂跳動,“他的生理節律與脈沖星同步了。心跳,呼吸,甚至神經脈沖,都精確匹配三顆脈沖星的周期。他成了活體時鍾。”

“那我們要怎麼做?給他一個時間的記憶?”小雨問。

“是的。但需要合適的記憶。”林深思考着磁帶裏的信息,“需要深刻理解時間的記憶。不是簡單的‘我生日很快樂’,而是真正理解時間本質的瞬間。”

“我有一個記憶,”周文遠說,“小雨出生的時刻。那一刻,時間對我停止了。產房裏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聲音模糊,只有她的哭聲清晰。然後時間重新開始流動,但不一樣了。我理解了,時間不是均勻的,它是彈性的,可以被情感拉伸或壓縮。”

“那是很好的記憶,”林深說,“但可能不夠。磁帶裏說,王台長失去了感知那個記憶的能力,因爲他被困在永恒裏。我們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記憶,能突破永恒的束縛,重新喚醒瞬間的意義。”

“我也有一個記憶,”小雨說,“但不是我的。是被植入的記憶之一。一個天文學家,在望遠鏡裏看到超新星爆炸。他說,他看到的是幾千年前發生的事,但對他來說就是現在。那一刻,他理解了時間既是遙遠的,又是親近的;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

“那也是很好的記憶。但我們誰的記憶最合適?”

他們沉默。圓頂裏的嗡嗡聲似乎變大了。王守時胸口的脈沖光變得更亮,節奏在加快。

“系統在變化,”小楊盯着探測器,“脈沖星信號在增強。有什麼東西在接近,在影響信號。”

“什麼東西?”

“不知道。但能量特征...和病毒類似,但更有序,更有目的性。”

突然,控制台上的屏幕亮了。不是顯示數據,而是顯示一個畫面:星空,但星空在扭曲,像水面上的倒影被攪動。星星拉長成線,然後重組,形成一個圖案——一個巨大的眼睛,在凝視。

眼睛眨了一下。

然後畫面變成雪花。

“外部幹擾,”小楊的聲音緊張,“有什麼東西在試圖接入系統。不是病毒,是...有意識的幹擾。”

“趙上校的同夥?還是別的?”周文遠問。

“不知道。但我們必須盡快激活節點,否則可能被幹擾,甚至被劫持。”

林深做出決定。“用我的記憶。我有兩個時間記憶:一個是林楓的,他第一次通過望遠鏡看到土星環,理解了光年尺度的時間;一個是林深的,他在任務中拆除炸彈,倒計時最後一秒剪斷電線,理解了生死時刻的時間。兩個記憶融合,可能產生更強的效果。”

“但你已經付出了運動記憶,”周文遠擔心,“再付出時間記憶,你會失去更多。”

“但這也是選擇。王台長說,選擇永恒或瞬間。也許我需要付出的,正是對永恒的追求和對瞬間的執着。林楓追求永恒的科學真理,林深執着於瞬間的生存。兩者都是時間的不同面向。”

沒有時間爭論了。屏幕上的雪花越來越多,嗡嗡聲變得刺耳,王守時身體的脈沖光開始紊亂,像心跳失常。

林深走到控制台前。那裏有一個頭盔狀的裝置,連接着許多線路。他戴上頭盔。

瞬間,他被拉入一個奇異的空間。

不是現實空間,是意識空間。他站在虛空中,周圍是旋轉的星辰,遠處有三顆特別亮的星,以精確的節奏閃爍——脈沖星。

王守時站在他面前,但不再是灰塵覆蓋的雕像,而是一個穿着整潔白大褂的老人,精神矍鑠,眼神清澈。

“你來了,”王守時說,“我感知到你的意識。雙重的,融合的,有趣。”

“我需要激活節點,”林深說,“需要付出時間的記憶。”

“是的。但你首先需要理解時間,真正的理解。”王守時揮手,星辰開始移動,形成圖案,“時間是什麼?物理學家說是第四維,哲學家說是存在的度量,詩人說是河流。但對我來說,時間是觀察者的幻覺。沒有觀察者,時間不存在。”

星辰變成一條光帶,向兩端延伸。

“病毒擾亂了觀察者,所以時間紊亂。要修復時間,需要重新建立觀察者與時間的健康關系。不是永恒,不是瞬間,而是兩者的平衡。”

光帶分成兩股,一股向上,變成永恒的光環;一股向下,變成瞬間的光點。

“林楓追求永恒,林深執着瞬間。你既是兩者,又超越兩者。你有潛力成爲平衡點。”

“我需要做什麼?”

“付出一個記憶,但同時保留它的本質。聽起來矛盾,但這是關鍵。”王守時走近,“你看,記憶不是存儲在大腦裏的錄像帶。它是重建的,每次回憶都在重建。所以,你可以‘付出’一個記憶的表面細節,但保留它的核心意義。就像交出照片,但保留情感。”

“如何做到?”

“通過理解。當你真正理解一個記憶對時間的意義時,它就升華了,不再局限於具體事件,而成爲你的一部分,無法被剝離。那時,你可以交出記憶的‘外殼’,而保留‘內核’。”

林深呼吸。這很難。記憶總是具體的:那個下午,那台望遠鏡,土星的光環。那個房間,那個炸彈,倒計時的嘀嗒聲。如何分離外殼和內核?

“展示你的記憶,”王守時說,“讓我看看。”

林深閉上眼睛,回憶。

第一個記憶:林楓,十六歲,在學校天文台。第一次通過望遠鏡看到土星。不是照片,不是視頻,是真實的,光經過九十分鍾旅行到達他眼睛的土星。那一刻,他理解了距離就是時間,光年不是空間單位,是時間單位。他看到的是過去的土星,一個半小時前的土星。時間變得具體,可觸摸。

第二個記憶:林深,二十八歲,在任務中。炸彈,倒計時十秒。九,八,七...他必須選擇剪紅線還是藍線。沒有時間思考,只有直覺。六,五,四...他剪斷了紅線。三,二,一...炸彈沒有爆炸。時間恢復了流動。那一刻,他理解了時間的重量:每一秒都可以是最後一秒,每一刻都可能是永恒。

兩個記憶,在意識空間裏展開,像兩幅畫卷。

王守時觀看,然後點頭。“很好。一個是永恒的視角,一個是瞬間的視角。現在,融合它們。”

林深嚐試。把兩個記憶放在一起,讓它們重疊。起初沖突:一個冷靜客觀,一個緊張主觀;一個關於遙遠的宇宙,一個關於眼前的生死。

但慢慢,他看到了聯系:對林楓來說,看到土星的永恒瞬間,改變了他對生命意義的理解,讓他決心探索科學,那個瞬間定義了他的一生。對林深來說,剪斷電線的生死瞬間,讓他理解了每個瞬間的價值,那個瞬間定義了他的選擇。

兩個瞬間,都定義了人生。瞬間即永恒,永恒由瞬間構成。

“我理解了,”林深睜開眼睛,“時間不是永恒與瞬間的對立,是兩者的統一。每個瞬間都包含永恒,每個永恒都由瞬間組成。”

“很好。”王守時微笑,“現在,交出記憶的外殼。”

林深呼吸,將兩個記憶的具體細節——天文台的溫度、土星環的色澤、炸彈的型號、倒計時的聲音——剝離出來,像褪去外殼,留下核心:那種理解的震撼,那種選擇的重量。

外殼變成兩團光,飛向王守時。王守時吸收它們,身體變得更清晰,更真實。

“謝謝,”他說,“這些瞬間,會成爲新的時間錨點。而我...”他看向自己的手,開始變得透明,“我可以休息了。永恒的觀察結束了。”

“你會怎樣?”

“我的意識會消散,但我的知識會留在系統裏。天文台節點會被激活,以你提供的瞬間爲基準,校準新京地區的時間感知。人們會逐漸恢復正常的時間感,不再有快慢錯亂,不再有循環困頓。”

“那外部幹擾呢?我們看到的那個眼睛。”

王守時的表情嚴肅起來。“那是‘觀察者’。不是人類,不是病毒,是某種...存在。它一直在觀察我們的世界,從高維度。病毒可能不是意外泄露,而是它的實驗。林計劃可能觸動了它,它現在注意到了我們。”

“它會做什麼?”

“不知道。但激活所有節點可能吸引它的注意。也可能,節點網絡是唯一的防御,能夠將我們的現實‘錨定’,防止被它幹涉。”王守時越來越透明,“小心,林深。你不是在修復現實,你是在宣示主權。我們的現實,我們的規則。”

“如何對抗它?”

“完成節點。十三個節點全部激活,形成完整的現實框架。那時,我們才有談判的籌碼。或者戰鬥的資本。”

王守時完全消散了,像星光融入夜空。

林深回到現實。頭盔自動升起。他睜開眼睛,看到控制台上,第五個凹陷在發光。文字浮現:

“節點5:時間記憶,永恒與瞬間的平衡。激活完成。協議進度:5/13。提示:下一個節點需要‘空間的記憶’。警告:外部觀察者已注意到框架建立,加強防御。”

圓頂裏的嗡嗡聲穩定下來,變成有節奏的脈沖,與遙遠星辰同步。王守時的身體——那尊雕像——開始崩解,化作光塵,飄散在空中。光塵沒有消失,而是被望遠鏡吸收,鏡片發出柔和的光。

“他自由了,”小雨輕聲說。

“節點激活了,”小楊看着探測器,“時間場在穩定。我能感覺到...時間的流動變均勻了。之前總有一種輕微的錯亂感,現在沒了。”

林深站起來,感到輕微的眩暈。他付出了兩個記憶的細節,但保留了核心。他記得自己理解了時間的本質,但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在哪個天文台,看到土星的哪個細節。他記得生死選擇的重量,但不記得炸彈的具體型號,倒計時的具體聲音。

記憶被升華了,抽象了。他失去了細節,但獲得了理解。

這也許是成長的代價:我們忘記具體的事件,但保留它們教給我們的東西。

“空間的記憶,”周文遠讀着提示,“下一個節點。會是哪裏?”

“可能是任何與空間相關的地方,”小楊說,“建築?地理?地圖?”

林深突然想到什麼。“災難前,新京有一個地方,叫‘空間體驗館’。是虛擬現實和全息投影的結合,讓你體驗不同的空間:深海、太空、微觀世界。如果空間的記憶是體驗空間的記憶,那裏可能最合適。”

“空間體驗館在市中心的科技館旁邊,”周文遠回憶,“但那裏在災難中嚴重受損,可能不安全。”

“沒有哪裏是安全的,”林深說,“但我們得去。”

他們離開天文台時,已經是下午。下山的路感覺不同了——不是物理上的不同,是感知上的。時間的流動變得平滑,不再有那種微妙的錯亂感。樹葉的飄落,雲的移動,自己的呼吸,都有了均勻的節奏。

“節點在起作用,”小楊邊走邊說,“雖然只激活了五個,但已經形成了初步網絡。現實在穩定,在自我修復。”

“但代價是我們的記憶,”周文遠說,“五個節點,五種記憶。當我們完成十三個,我們會失去多少?”

“也許不是失去,是轉化,”林深說,“像王台長說的,交出外殼,保留內核。我們失去具體的細節,但獲得抽象的理解。我們變得更...純粹?”

“更像工具,”小雨突然說,“節點需要鑰匙,我們就成爲鑰匙。但鑰匙開完鎖後,還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讓所有人沉默。

是的,當他們激活所有節點,完成框架,他們自己會變成什麼?付出所有那些珍貴記憶後,他們還剩下什麼?

“我們會找到答案的,”林深最終說,“在路的盡頭。”

但路的盡頭有什麼?林清河沒說,王守時暗示了危險。外部觀察者,那個眼睛,是什麼?它會做什麼?

下山比上山快。傍晚時分,他們回到服務站,決定再休息一晚。無線電聯系營地,陳墨報告一切正常,營地的時間感也穩定了,人們不再有“一天像一周”或“一周像一天”的混亂。

“你們那邊呢?”陳墨問。

“節點激活了,但出現了新情況。”林深簡要說了外部觀察者的事。

陳墨沉默了一會兒。“需要支援嗎?我可以派人去空間體驗館與你們會合。”

“暫時不用。保持營地安全更重要。如果那個觀察者真的是威脅,分散力量不明智。”

“明白。保持聯系,每天一次。”

通訊結束。夜晚再次降臨,星空依舊燦爛,但林深現在看星空的感覺不同了。他知道那些光是過去,是歷史,是時間本身。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一些記憶,來校準這個世界的時間感知。

值得嗎?

他看着睡袋裏的小雨,看着守夜的周文遠,看着篝火映照的廢墟世界。

是的,值得。如果這樣能給他們一個穩定的世界,一個可以重建的世界。

代價是記憶,是自我。但如果自我存在的意義是保護他人,那麼付出自我,也是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

深夜,他再次做夢。

這次不是天文台,不是王守時。是一個純粹黑暗的空間,中央有一只眼睛,巨大,冷漠,非人類的眼睛。眼睛在觀察,在分析,在評估。

然後,一個聲音,不是聲音,是直接的思想注入:

“有趣。低維生命在試圖定義自己的現實框架。他們稱之爲‘協商’。他們不知道,框架本身是更高維的賜予。”

眼睛眨了一下。

“繼續,小生命。建立你們的框架。然後,我們會測試它的強度。”

夢醒了。

林深渾身冷汗,心髒狂跳。

測試。

這個詞讓他感到比任何威脅都更深的寒意。

他們以爲自己在修復世界,在重建現實。

但也許,他們只是在爲某個更高存在準備一個實驗場。

而實驗,總是需要測試對象的。

他看着熟睡的小雨,下定決心。

無論是什麼測試,無論代價多大。

他會完成框架。

他會保護這個世界。

即使這意味着,最終,他自己成爲框架的一部分。

永久地。

猜你喜歡

霸婿崛起免費版

強烈推薦一本都市小說——《霸婿崛起》!本書由“掘土小坦克”創作,以葉辰耿吳德的視角展開了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目前小說已更新總字數5062453字,精彩內容不容錯過!
作者:掘土小坦克
時間:2025-12-21

葉辰耿吳德小說全文

如果你喜歡都市類型的小說,那麼《霸婿崛起》絕對值得一讀。小說中精彩的情節、鮮活的角色以及深入人心的故事,都會讓你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總字數已達5062453字,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掘土小坦克
時間:2025-12-21

末世降臨,我翻下書

《末世降臨,我翻下書》是由作者“柒柒一只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科幻末世類型小說,林曉陳宇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1006198字。
作者:柒柒一只
時間:2025-12-21

林曉陳宇後續

《末世降臨,我翻下書》是由作者“柒柒一只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科幻末世類型小說,林曉陳宇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1006198字。
作者:柒柒一只
時間:2025-12-21

女配覺醒,任務是堅決不作死完整版

強烈推薦一本好看的年代小說——《女配覺醒,任務是堅決不作死》!本書以沈畫陸景戰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作者“一零五九”的文筆流暢,讓人沉浸其中。目前小說已更新161870字,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一零五九
時間:2025-12-21

沈畫陸景戰大結局

想要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年代小說嗎?那麼,女配覺醒,任務是堅決不作死將是你的不二選擇。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一零五九創作,以沈畫陸景戰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更新161870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奇幻之旅吧!
作者:一零五九
時間:2025-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