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珷暗自搖頭,露出一抹譏諷。
前世,《紅樓夢》這部名著他讀了不下十遍,每讀一回,皆有新的體會。王子騰這京營節度使的來歷,他再清楚不過。聯系眼前境況,更覺荒謬。
他父親賈敖,無論軍中威望還是自身武藝,皆屬頂尖。可偏偏只因是庶出,非榮國府史老太君親生,竟被活活“病”死。賈家寧可將世代掌管的京營節度使拱手讓人,也不願交予一個庶子。
思及此處,賈珷只覺可笑。
然而轉念一想,這畢竟是紅樓世界,他嘴角的譏誚漸漸化作苦笑。
抬頭望向大漢京城的方向,賈珷目光明滅不定。
自知曉這身軀出自榮國府起,一個問題便縈繞心頭:
“僅僅守住關隘,便足夠了嗎?”
“當然不夠!”
“須得大勝!唯有大勝,方能掙得更多軍功,換取更高爵位。”
腦海中,一個黑臉小人模樣的賈珷高聲喊道。
“玉門關兵力有限,能守住已屬不易。萬一戰死沙場,便一切成空。”
“活着才有一切可能,生存方爲王道。”
頓時,另一個白臉小人跳出來反駁:
“胡言!”
“既已死過一回,還怕再死一次?重活一世已是賺得。況且機不可失,下次機會不知要等到何時——十年?二十年?你等得起嗎?”
“莫非忘了原著裏賈府的下場?橫豎皆是一死,不如眼下奮力一搏。”
聽了黑臉小人之言,賈珷心中的天平漸漸傾向那一端。
“是啊……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麼可懼。”
隨着低語,那白臉小人倔強喊着“不可”,隨即消散無蹤。
唯餘黑臉小人仰首長嘯的細小身影。
*
第三十章:戰死訊傳榮國府 賈政聞之面色冷
紅樓世界。
大漢王朝。
文武三年。
榮國府,書房。
“老爺,府外有人求見。”
榮國府大總管賴大恭敬稟報。
賈政擱下毛筆,將剛寫好的字紙輕輕吹幹,方緩緩問道:“來人是誰?”
“自稱從雁門關而來,是珷少爺身邊伺候的。”
賴大臉上堆着笑。
“珷少爺?”
賈政皺眉反問。
“老爺忘了?就是三年前赴雁門關從軍的賈珷,珷少爺。”
賴大笑容未變,低聲提醒。
“哦……是他。”
“是珷哥兒回來了?若真是逃回來的,榮國府可丟不起這個臉。”
賈政將紙張仔細放好,抬眼看向賴大。
京城望族賈府,自是早知匈奴犯邊之事。想到賈珷或許是臨陣脫逃,賈政第一反應便是此事會否牽連家族名聲。
“老爺,並未見到珷少爺本人,來的只有當年隨他去雁門關的幾個小廝。”
賴大察言觀色,已知賈政所想。想起當初從莊子上接回那個小廢物的情景,他眼底掠過一絲輕蔑。
若非朝廷當年下令武勳子弟從軍,如賈珷這般出身,豈能入得了賈府的眼。
“就這幾個下人?”
賈政擰着眉又問了一遍。
“回老爺,確實只有四個小廝。”
賴大恭謹答道。
“嗯……”
“既然如此,便領進來吧。”
賈政沉吟片刻,神色平靜地吩咐道。
“是!”
賴大應聲後,退出了書房。
***
榮國府門外。
四名穿着灰布補丁袍子的小廝與婆子,面色蠟黃、身形瘦削,惴惴不安地立在階前。
他們原是雁門關伺候賈珷的下人。
在大漢朝,家奴私棄主子,論罪可致死。
這雖非朝廷明律,但身爲榮國府家仆,性命身子皆屬主家。即便被打殺,外人也不會多言,甚或還要稱快。
若非賈珷在府中不受重視,這四人離了雁門關後,是決計不敢回京城的。
時間漸移,就在幾人惶恐不定時,賴大慢悠悠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進來吧,老爺要見你們。”
瞧他們衣衫髒污、身上散發異味,賴大嫌惡地開口,說罷轉身便走。
“多謝賴總管!”
“多謝賴總管!”
四人聞言眼睛一亮,趕忙連聲道謝。
既然賈政肯見,便說明性命大抵是保住了。否則隨便打發個人處置即可,何必親自召見。
不多時,賴大引他們至書房門外。
“在這兒候着。”
賴大吩咐一句,臉上堆起諂笑,抬腳進了書房。
“老爺,那幾個奴才到了。”
他朝着書案後的賈政躬身稟報。
“帶進來。”
賈政頭也不抬,仍提着筆書寫。
“是。”
賴大拱手退出,到門外又換了副嫌棄神色:
“進來吧。”
“謝賴總管。”
幾人低頭哈腰,小心翼翼踏進書房,一進門便撲通跪倒在地。
“老爺,人帶到了。”
賴大輕聲稟告,賈政卻未理會,只專注運筆。
約莫半刻鍾後,賈政擱筆,頗爲自得地端詳紙上墨跡。
“老爺這手字,怕是許多大家也比不上呢。”
賴大見狀,立刻上前奉承。
“呵呵,還差得遠、差得遠。”
賈政嘴上謙遜,臉上笑意卻掩不住,顯然十分受用。
“老爺太過自謙了。”
賴大嘀咕一句,便不再多言。拍馬須恰到好處,過猶不及。
賈政又笑了兩聲,將寫好的紙平鋪在架子上,這才轉頭看向地上跪着的四人。
“珷哥兒呢?”
“怎麼就你們幾個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似驚雷般震在幾人耳中。
“老爺恕罪!奴才們對榮國府、對老爺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啊!”
四人伏地發抖,聲音打顫。
“嗯?”
賈政眉頭一皺。
賴大當即呵斥:
“老爺問什麼便答什麼!再東拉西扯,仔細你們的腦袋!”
幾人身子一顫。
“老爺,珷少爺他……”
一名稍膽大的小廝硬着頭皮開口:
“珷少爺……戰死了。”
“什麼?!”
賈政目光驟厲,死死盯住說話之人。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啊!”
四人連連磕頭告饒。
“並非我等畏懼死亡,實是在得知珷少爺陣亡的訊息後,我等四人不顧性命安危,只爲將這消息傳至老爺耳中。”
四人望着賈政含怒的面容,戰戰兢兢地解釋道。
“我不是問這個。”
“珷哥兒戰死後,他的屍身……你們可曾親眼見到?”
賈政收起驚愕的神色,語氣平靜地追問。
見賈政似乎並未動怒,四名小廝暗暗鬆了口氣。
彼此交換眼色後,方才繼續回話:
“老爺,奴才們並未親眼見到珷少爺的遺骸。”
瞥見賈政面露不悅,那小廝急忙補充:
“但這些消息,奴才們是從珷少爺貼身親衛那裏打聽來的,絕無虛假。”
賈政聽罷,緩緩坐回椅中,閉目沉思。
跪在地上的幾人屏息凝神,生怕一言不慎便丟了性命。
約莫半刻鍾後,賈政徐徐睜眼。
“福禍皆由命啊……”
“你們下去吧,這三年跟着珷少爺也辛苦了。”
“往後就在賴大手底下做事罷。”
賈政不緊不慢地說道。
“謝老爺恩典!”
“謝老爺!”
四人聞言大喜,連連叩首。
至此,他們心頭懸着的大石總算落下。
果然,他們賭對了。
賈珷在榮國府裏,確實不受重視。
隨意打發幾人離開後,賴大端着一盞茶走近。
“老爺,珷少爺戰死的消息,是否要稟告老太太那邊?”
賴大遞上茶盞,低聲請示。
賈政接過茶杯,輕抿一口,方才從容開口:
“嗯,自然該讓太太知道。”
他的聲線平穩無波,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慢悠悠又飲了一口茶,賈政這才起身,朝榮禧堂的方向緩步而去。
***
紅樓世界!
大漢王朝!
文武三年!
雁門關!
晨光初露!
賈珷的生物鍾準時將他喚醒。
說實話,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每次醒來,都覺精神飽滿。
這也不奇怪,此間並無多少夜間消遣,比起前世,實在冷清許多。
百姓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夜裏最大的樂事,也不過是妻兒相伴,暖炕安眠。
睡得早,起身自然也早。
賈珷起身活動幾下筋骨,便推門走出屋外。
回到雁門關已有數日,他還未曾好好打量過這座小院。
立在院中,他細細端詳起來。
院子不大,共有三間大屋與一間小屋,布局似後世四合院。
一間大屋住着親兵,即賈大等人;
另一間由賈小妹與廚娘共用;
那小屋便是廚房。
正中最大的屋子,是賈珷的住處,也是他方才走出的地方。
這屋子連着前廳,用於議事待客,廳後便是他的臥房。
望着這小院,賈珷心中感慨萬千。
若在後世,這樣一座院子,還不知值多少銀錢……不,該說值多少錢才是。
想到自己仍習慣稱“銀子”,賈珷不禁自嘲一笑。
看來,他已漸漸融入這個時代了。
不多時,廚房門開了。
賈小妹端着些吃食走來。
食物散着淡淡的羊膻氣。
沒錯,正是羊肉。
在這靠近草原的邊關,地勢特殊。
加之匈奴不時侵擾,百姓少有耕種的。
多以牧羊、販貨爲生。
商販從百姓手中低價收購羊群,趕至他處高價賣出。
且多以物易物。
因此,在邊關,蔬菜遠比肉貴。
這也使得邊關百姓——只要活下來的——體格大多比中原百姓強健。
如今賈珷吃羊肉,也就不足爲奇了。
賈珷面前擺着的,不過是一盆清水煮羊肉,膻氣還隱隱可聞。
可在他眼裏,這已是天下至味。
他大口吃着羊肉,一口接一口,毫不耽擱。
此時的大漢神京城,榮國府內,榮禧堂上正是熱鬧。
賈母端坐正位,邢夫人、王夫人、潑辣出名的王熙鳳以及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等一幹要緊人物皆在其間。
賈寶玉正窩在賈母懷裏撒嬌。
眼下林黛玉尚未進京投親,梨香院也還空着。
薛蟠的事未發,薛姨媽一家也未上京依附王夫人。
榮禧堂內一片笑語歡聲。
正此時,門外傳來一連串問安聲:
“老爺!”
“見過老爺!”
“老爺來了。”
在衆人的問候中,賈政緩步走了進來。
“太太。”
賈政向賈母拱手行禮。
“政兒,今早不是請過安了?怎麼又過來?”
賈政一來,堂內笑聲頓止,賈母面露不悅。
賈政無奈搖頭:
“兒子並非有意攪擾太太,是有件事不得不稟告母親。”
他再次拱手。
賈母瞥了他一眼,轉頭慈愛地望向已從她懷裏站起的賈寶玉。
寶玉素來受寵,誰都不怕,唯獨畏懼父親賈政——別人說要罰他多半是嚇唬,賈政說打便是真打。
一聽父親到來,寶玉立刻低頭瑟縮,如鵪鶉一般。
賈母暗暗搖頭,才淡淡對賈政道:
“罷了,說吧,還有什麼事要告訴我這老婆子?”
“太太可還記得珷哥兒?”賈政恭敬問道。
“珷哥兒?你是說敖兒那個在雁門關從軍的兒子?”賈母略一回想。
“太太好記性,正是三弟之子。”賈政奉承道。
“他怎麼了?莫非回來了?”賈母並不接話,只淡淡反問。
“那倒不是。太太可知道雁門關的戰事?”賈政笑了笑。
“戰事?又有戰事了?”賈母緩緩搖頭。
她早已不管外事,每日不是含飴弄孫,便是安享清福,連神京城裏的事都少問,何況千裏之外的雁門關。
“太太,匈奴十萬兵馬扣關,皇上已命寶玉的舅舅前去支援了,想來應無大礙。只是方才雁門關那邊伺候珷哥兒的小廝回府,報說珷哥兒……不幸戰死沙場。”賈政整理言辭,恭敬稟明。
“戰死了?”
賈母聽罷,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神色。
雁門關安危,她並不掛心。那裏離神京萬裏之遙,即便失守,也輪不到她一個老婦人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