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裏的通知
1982年8月23日，處暑，天氣依然炎熱。
陳鋼走進廠部會議室時，李副廠長正站在窗前，背對着門，手裏拿着一張公文紙。窗外的梧桐樹上，知了在拼命嘶叫，聲音穿過玻璃，在會議室裏回蕩。
“坐。”李副廠長轉過身，臉上是一種復雜的表情——有興奮，有憂慮，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凝重。他把公文紙遞給陳鋼。
是省冶金廳的紅頭文件：《關於舉辦全省鋼鐵行業青工技術比武的通知》。抬頭蓋着大紅印章，編號〔1982〕省冶工字第48號。
陳鋼快速瀏覽。比賽分三個項目：轉爐煉鋼、連鑄操作、質量檢測。參賽條件：年齡35周歲以下，從事本工種三年以上。時間：10月8日至12日，地點設在省鋼鐵公司培訓中心。獎勵：各項目前三名授予“省級技術能手”稱號，一等獎獎勵現金500元，晉升一級工資。
“500元！”陳鋼抬起頭。這相當於一個八級工大半年的工資。
“錢是小事。”李副廠長坐下，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茶，“關鍵是榮譽。省級技術能手，全省才九個名額。更重要的是——”他放下缸子，手指敲着桌面，“這是省廳第一次舉辦全行業技術比武，目的很明確：推動技術進步，提高工人素質。咱們廠正在搞技改，是省裏關注的典型。這個比武，必須參加，而且要拿出成績。”
陳鋼明白他的意思。紅星廠從數據記錄到濺渣護爐，從全連鑄到LF爐，每一步都走在全省地方鋼廠的前列。但如果技術比武拿不到名次，所有的技改成果都會打折扣——因爲技術最終要人掌握，要人操作。
“比賽規則很具體。”李副廠長指着文件，“轉爐煉鋼，考核冶煉時間、終點命中率、鋼鐵料消耗。連鑄操作，考核拉速穩定性、液面控制精度、鑄坯表面質量。質量檢測，考核成分分析速度、準確性、數據處理能力。”
他頓了頓：“最難的是實際操作。比賽用3噸轉爐，1.5米短流程連鑄機，都是省鋼培訓中心的設備。和咱們廠的不一樣，操作習慣、工藝參數都得重新適應。”
陳鋼合上文件：“我們需要選拔、培訓、模擬訓練。時間很緊，只有四十五天。”
“所以要立即成立技術比武領導小組。我任組長，你任副組長兼總教練。各車間主任、技術科長參加。今天下午就開動員會，全廠選拔。”
下午的動員會，氣氛比預想的要復雜。
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各車間主任、工段長、班組長，還有主動報名的一些青年工人。陳鋼注意到，老工人坐在前排，神色凝重；年輕工人坐在後排，眼神裏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比武是好事，但咱們廠的設備和省鋼不一樣。”二車間主任老趙第一個發言，“咱們的轉爐是15噸，比賽是3噸。小爐子和大爐子，操作完全兩碼事。熱慣性、反應速度、終點控制，都得重新摸索。”
“連鑄機也不一樣。”三車間主任接着說，“咱們是弧形連鑄，半徑6米。比賽是直弧形，半徑4.5米。結晶器長度、二冷配水、拉矯力設置，都要調整。”
更敏感的是人選問題。
“按年齡，35歲以下，各車間符合條件的不少。但真正有實力的，也就那麼幾個。”技術科長張德海推了推眼鏡，“轉爐煉鋼，王師傅的徒弟小劉不錯，但去年才頂崗，經驗不足。連鑄操作，小李可以，但脾氣急，比賽容易緊張。質量檢測，化驗室的小周細心，但理論不夠扎實。”
“可以培訓。”陳鋼說，“四十五天，系統培訓。理論、操作、心理，全面訓練。”
“那工作怎麼辦？”有人問，“脫產培訓，生產受影響。不脫產，訓練時間不夠。”
這是個現實問題。紅星廠正在全力生產優質鋼，任務很重。抽走骨幹，生產壓力更大。
“兩班倒。”李副廠長拍板，“參賽選手上午訓練，下午頂班。既保證訓練，又不耽誤生產。特殊時期，特殊安排。”
他環視全場：“這次比武，不僅是個人榮譽，更是廠裏的榮譽。咱們廠搞了這麼多技改，到底效果怎麼樣，要在比武中檢驗。誰在比武中拿名次，廠裏重獎——除了省裏的獎勵，廠裏再獎300元，當年評先進、分房優先考慮。”
會議室裏一陣騷動。重獎之下，人心動了。
“報名截止明天下午。”陳鋼最後說，“各車間組織推薦，個人也可以自薦。後天開始初選，理論考試加實際操作，擇優選拔。”
散會後，陳鋼被幾個年輕人圍住。
“陳工，我報名轉爐煉鋼，行嗎？”說話的是小劉，王師傅的徒弟，二十三歲，黑紅臉膛，眼睛裏閃着光。
“你去年才頂崗，有把握嗎？”
“我天天跟師傅學，筆記記了三本。LF爐、濺渣護爐，我都掌握了。就是…就是沒比過賽，心裏沒底。”
“沒比過才要比。”陳鋼拍拍他的肩膀，“報名吧，好好準備。”
另一個擠過來的是化驗室的小周，女同志，二十五歲，戴着白邊眼鏡，文文靜靜：“陳工，我想報質量檢測。但我怕…怕現場考試，手抖。”
“手抖是正常的。”陳鋼說，“多練就不抖了。從明天起，你每天加練兩小時滴定操作，練到不抖爲止。”
“嗯！”小周用力點頭。
陳鋼看着這些年輕的面孔，心裏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他們渴望機會，渴望證明自己，渴望改變命運。而技術比武，就是這樣一個舞台。
二、 選拔與訓練
報名比預想的踊躍。全廠35歲以下的青工有二百多人，報名的有一百二十人。轉爐煉鋼四十人，連鑄操作五十人，質量檢測三十人。
初選在8月25日開始，連續三天。
第一天理論考試。陳鋼親自出題，題目既基礎又靈活。轉爐煉鋼考熱平衡計算、造渣原理、終點控制；連鑄考凝固傳熱、二冷配水、拉坯力學；質量考化學分析、儀器原理、數據處理。
考場設在廠俱樂部，一百多人同時考試，場面壯觀。監考的是各車間技術員，李副廠長親自巡考。考場裏只有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陳鋼在考場裏巡視。他看到小劉抓耳撓腮，顯然被一道熱平衡計算題難住了；看到小周抿着嘴，在草稿紙上飛快計算，眼鏡不時滑到鼻尖；看到小李皺着眉頭，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敲着。
理論考試刷掉一半。剩下六十人進入實際操作考核。
實際操作在車間現場進行。轉爐選手輪流操作3噸試驗爐——這是廠裏爲培訓專門改造的小爐子，平時很少用。考核項目：一爐Q235鋼，目標終點碳0.20%，溫度1650℃，冶煉時間25分鍾。
小劉上場時，手明顯在抖。他深吸幾口氣，開始操作。加廢鋼，兌鐵水，吹氧，取樣，測溫…動作有些生硬，但步驟沒錯。終點碳0.18%，溫度1645℃，時間24分30秒。基本達標。
另一個選手，一車間的張強，操作流暢得多。他是中專畢業生，在爐前幹了五年，理論扎實，操作熟練。終點碳0.20%，溫度1650℃，時間24分整。成績優秀。
連鑄操作在1號連鑄機進行。考核項目：連續澆注三爐鋼，拉速穩定在1.2±0.1米/分鍾，液面波動控制在±5毫米內，鑄坯表面無缺陷。
小李上場時，緊張得同手同腳。開澆時液面沒控制好，差點溢鋼。調整後穩定下來，但拉速波動偏大，在1.1-1.3之間跳動。鑄坯表面有振痕，但無裂紋。勉強合格。
另一個選手，三車間的陳梅，女同志，二十七歲，平時文靜，操作時卻異常沉穩。液面控制平穩，拉速穩定，鑄坯表面光滑。成績突出。
質量檢測在化驗室。考核項目：盲樣分析，兩個鋼樣，要求在30分鍾內報出C、Si、Mn、P、S五個元素含量，誤差不超國標允許範圍。
小周上場時，手還是有些抖。但她深吸一口氣，開始操作。稱樣、溶樣、滴定、計算…動作規範，但速度偏慢。25分鍾報出結果，誤差都在範圍內。合格。
三天選拔結束，每個項目選出六人，共十八人進入集訓隊。小劉、張強入選轉爐組；小李、陳梅入選連鑄組；小周和另一個男化驗員入選質量組。
8月28日，集訓開始。
三、 魔鬼訓練
集訓基地設在廠培訓中心，一棟兩層小樓，原來是倉庫，臨時改造的。一樓是理論教室，二樓是模擬操作室。院子角落裏搭了個棚子，放着3噸試驗爐和簡易連鑄機。
陳鋼制定了詳細的訓練計劃。每天六點起床，六點半到七點體能訓練——跑步、俯臥撐、仰臥起坐。七點半到十一點理論課，陳鋼和各專業技術人員講課。下午一點到五點實際操作，輪流上機。晚上七點到九點，心理訓練和經驗交流。
訓練強度很大。有人吃不消了。
第三天，小李找到陳鋼：“陳工，我想退出。壓力太大了，晚上睡不着，白天手抖。我怕…怕給廠裏丟臉。”
陳鋼沒說話，帶他到車間，來到正在生產的連鑄機前。操作工是老趙，五十多歲，幹了三十年連鑄，手法沉穩如水。鋼水在結晶器裏翻騰，液面紋絲不動，鑄坯平穩拉出。
“你看趙師傅，”陳鋼說，“他二十歲時，也是這樣過來的。緊張，手抖，怕出錯。但不出錯，怎麼成長？不比賽，怎麼提高？”
小李咬着嘴唇。
“壓力是正常的。”陳鋼轉向他，“但壓力不是退出的理由。你是代表廠裏比賽，更是代表你自己。想想，如果你拿了名次，是什麼感覺？如果因爲害怕而退出，又是什麼感覺？”
小李沉默良久，抬起頭：“陳工，我繼續練。”
訓練進入第二周，問題更多了。
實際操作中，選手對3噸小爐子不適應。小爐子熱容量小，溫度波動大，終點控制難。小劉連着三爐，終點碳都不合格，不是高就是低。他急得滿頭大汗，越急越錯。
陳鋼叫停訓練，召集轉爐組開會。
“小爐子和大爐子，區別在哪？”他問。
“熱慣性小，反應快。”張強回答。
“對。所以操作要更精細，更提前。”陳鋼在黑板上畫溫度曲線，“大爐子，溫度下降慢，調整餘地大。小爐子，溫度下降快，必須預判。吹氧量、冷卻劑加入量、終點時間，都要重新摸索。”
他讓選手們坐下來，重新計算。根據鐵水成分、溫度、廢鋼比，計算需要的吹氧量、石灰量、冷卻劑量。一爐一爐算，一爐一爐驗證。
第三天，小劉終於煉出一爐合格鋼。終點碳0.20%，溫度1650℃，時間24分。他高興得跳起來，差點撞到爐體。
連鑄組的問題在液面控制。比賽用的連鑄機，結晶器液面檢測是放射性同位素，和廠裏的渦流檢測原理不同，信號處理也不一樣。選手們不熟悉，控制不穩。
陳鋼聯系省鋼，借來一套淘汰的放射性檢測裝置，安裝在試驗機上。讓選手們反復練習，熟悉信號特性，掌握控制規律。
陳梅學得最快。她發現，放射性信號波動有規律，超前渦流信號0.5秒。利用這個超前量，可以提前調整拉速，控制更平穩。她把心得分享給大家，全組液面控制水平明顯提高。
質量組的難點是速度。比賽要求在30分鍾內報五個元素結果，平均每個元素只有6分鍾。而平時在廠裏，做一個全分析要45分鍾。
小周想了個辦法：優化流程。稱樣、溶樣、滴定、計算，每個環節精確計時，找出瓶頸。結果發現，溶樣時間最長，要12分鍾。她試驗不同酸比例、不同加熱溫度，把溶樣時間縮短到8分鍾。滴定操作，她練到手腕起繭，速度提高30%。
訓練進入第四周，選手們基本適應了。但新的問題出現：心理素質。
模擬比賽時，李副廠長、各車間主任、技術員都來觀摩。選手一看到領導，就緊張，出錯。小劉最嚴重，一緊張就手抖，操作變形。
陳鋼請來廠醫院的心理醫生，給選手們做心理輔導。放鬆訓練、自我暗示、注意力集中…方法很多，但效果有限。
“還是要多練。”陳鋼決定，“從下周起，每天模擬比賽兩次。請不同的人來觀摩，車間主任、班組長、普通工人，甚至家屬。練到麻木，練到不在乎。”
這招很有效。練到後來，選手們面對觀摩，該幹嘛幹嘛，不受影響。
訓練間隙，陳鋼組織經驗交流會。讓老工人講操作心得，讓技術人員講理論，讓選手之間互相學習。氣氛漸漸活躍，從最初的緊張競爭，到後來的互幫互助。
小劉的筆記記滿了三本，每頁都寫得密密麻麻。有理論，有數據，有心得，有教訓。他說：“這一個月學的，比過去三年都多。”
小周的滴定操作練到出神入化。一次盲樣考核，她18分鍾報出結果，全部正確。陳鋼看着她的操作，想起2023年的全自動分析儀。在那個年代，機器取代了人；在這個年代，人正在挑戰自己的極限。
陳梅的液面控制，練到波動不超過±3毫米。她說：“我現在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液面的變化。”
9月20日，離比賽還有十八天。訓練進入沖刺階段。
四、 賽前風波
9月25日，離比賽還有十三天，出事了。
下午訓練時，小劉操作3噸試驗爐，吹氧後期，氧槍突然漏水。高壓水從槍體裂縫噴出，遇高溫鋼水瞬間汽化，引發爆噴。小劉反應快，立即提槍停氧，但爐口還是噴出大量鋼渣，把他左臂燙傷。
送到廠醫院，診斷二度燙傷，面積巴掌大，需要住院治療。
消息傳到訓練基地，所有人都懵了。小劉是轉爐組的主力，最有希望拿名次。現在受傷，比賽怎麼辦？
陳鋼趕到醫院。小劉躺在病床上，左臂纏着繃帶，臉色蒼白，但眼神倔強。
“陳工，我能比賽。”他咬着牙說。
“別逞能。”陳鋼按住他，“好好養傷。比賽的事，再說。”
“可是…”小劉眼圈紅了，“我練了一個月，就等着這一天。現在…”
陳鋼心裏也不好受。但他知道，燙傷二度，最少要恢復兩周。比賽時肯定好不了，勉強參賽只會加重傷勢，影響發揮。
“聽醫生的，好好養。”陳鋼說，“比賽年年有，身體最重要。”
回到訓練基地，氣氛凝重。轉爐組沒了主力，士氣低落。備選選手水平差一截，奪冠希望渺茫。
李副廠長召開緊急會議。“現在兩個方案：一，從備選裏補一個。二，調整戰術，保連鑄和質量。”
陳鋼沉思良久：“我建議，讓張強頂上去。他雖然理論好，但操作穩。不求奪冠，保前三就行。連鑄組，陳梅有沖冠實力。質量組，小周狀態正佳。咱們三個項目，力爭一金兩銅。”
“張強有把握嗎？”李副廠長問。
“我找他談談。”
張強是個內向的人，平時話不多，但心裏有數。陳鋼找到他時，他正在看筆記，眉頭緊鎖。
“壓力大吧？”陳鋼開門見山。
“嗯。”張強點頭，“小劉在，我是沖獎牌。現在…要沖金牌，心裏沒底。”
“不要想金牌，就想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陳鋼說，“你理論扎實，操作規範，這是優勢。比賽時，穩扎穩打，不出錯，就是勝利。”
“可是，省鋼的選手肯定厲害。他們天天操作3噸爐，比咱們熟。”
“熟有熟的優勢，也有熟的劣勢。”陳鋼分析，“太熟容易麻痹，容易按習慣操作。你是生手，反而謹慎，每個步驟都認真。比賽比的是穩定，是精度，不是速度。”
張強抬起頭，眼神堅定了些：“我試試。”
“不是試試，是一定行。”陳鋼拍拍他的肩膀，“這一個月，你練得最苦，筆記記得最全。你的水平，自己最清楚。相信自己。”
訓練繼續，但氣氛變了。每個人都憋着一股勁，要爲小劉，爲廠裏，爭口氣。
陳梅訓練更拼了，每天加練兩小時。她說：“小劉的份，我一起扛了。”
小周把滴定操作練到極致，最快紀錄提到16分鍾，準確率100%。
張強默默苦練，一爐一爐地煉，一爐一爐地總結。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數據、曲線、心得。
9月30日，國慶前一天，最後一次模擬比賽。
各車間主任、班組長、工人代表，甚至一些家屬都來了。訓練基地院子擠滿了人，像真正的比賽現場。
轉爐組先開始。張強上場，深呼吸，開始操作。加料、吹氧、取樣、測溫…動作沉穩，節奏清晰。25分鍾，出鋼。終點碳0.19%，溫度1648℃，優秀。
連鑄組，陳梅操作。液面平穩，拉速穩定，鑄坯表面光滑如鏡。觀摩的人群發出贊嘆。
質量組，小周操作。稱樣、溶樣、滴定、計算，行雲流水。18分鍾報結果，全部正確。
模擬比賽結束，成績理想。但陳鋼知道，真正的比賽，還沒開始。
五、 決戰省城
10月7日，比賽前一天，紅星廠代表隊抵達省城。
省鋼鐵公司培訓中心在城郊，占地很大，設施齊全。比賽選手住在招待所，兩人一間。陳鋼和張強住一屋，陳梅和小周住隔壁。
晚飯後，陳鋼召集隊員開會。
“比賽流程都清楚了。明天上午開幕式，下午轉爐煉鋼初賽。後天連鑄操作初賽，大後天質量檢測初賽。初賽取前十二進決賽，決賽在大後天下午。”
他頓了頓：“今晚好好休息，不要想比賽。睡不着就數數，數到一千還睡不着，起來看筆記，但不要看太晚。明天早上，正常吃飯，不要吃太飽。比賽前，不要喝太多水。”
他看向每個人：“記住三點：一，相信自己的訓練。二，按平時練的做。三，不要看別人，只看自己。”
隊員們點頭，但眼神裏的緊張藏不住。
“還有，”陳鋼補充，“比賽時，如果緊張，就深呼吸。吸氣四秒，屏氣四秒，呼氣四秒。重復三次，心跳就穩了。這是心理醫生教的方法，管用。”
晚上，陳鋼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月光如水，灑在水泥地上。他想起了2023年的技能大賽，想起了那些現代化的設備，那些專業的選手。而現在，是1982年，設備簡陋，選手青澀，但那份認真，那份執着，一點不差。
他起身，走到窗前。遠處的培訓中心燈火通明，隱約能看到有人在走動。是其他廠的選手，也在做最後的準備。
第二天，10月8日，比賽正式開始。
開幕式在培訓中心禮堂舉行。省冶金廳領導講話，裁判長宣布規則，選手代表宣誓。氣氛莊重而熱烈。
紅星廠的選手穿着統一的工作服，深藍色，左胸繡着廠徽，精神抖擻。陳鋼坐在觀衆席，看着他們，心裏涌起一股暖流。
下午，轉爐煉鋼初賽。二十四個選手，抽籤分組，六人一組，分四組進行。張強抽到第三組，下午三點比賽。
午飯時，張強吃得很少，只喝了點湯。陳鋼沒勸，讓他自己調節。
兩點半，選手進場準備。張強穿上阻燃服，戴上安全帽，檢查工具。手有些抖，他深呼吸，三次，穩住了。
三點，比賽開始。裁判發令，選手操作。
張強按訓練步驟，穩扎穩打。加廢鋼，兌鐵水，動作規範。開吹氧，槍位控制平穩。吹煉到十五分鍾，第一次取樣測溫。溫度1620℃，碳0.45%。他計算一下，補加少量冷卻劑，繼續吹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其他選手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緊張出錯。張強不看不聽，專注自己的爐子。
24分鍾，第二次取樣測溫。溫度1645℃，碳0.25%。接近終點。他調整槍位，控制降碳速度。
25分鍾，終點到。提槍，取樣，測溫。結果：終點碳0.21%，溫度1649℃，冶煉時間25分30秒。
裁判記錄，張強下場，工作服已溼透。
成績當晚公布。張強排名第五，進入決賽。第一名是省鋼的選手，終點碳0.20%，溫度1650℃，時間24分，確實厲害。
“不錯。”陳鋼對張強說，“決賽保持這個水平，獎牌有希望。”
第二天，連鑄操作初賽。陳梅抽到第一組，上午九點比賽。
她上場時，觀衆席一陣騷動——女選手不多，她是唯一進初賽的。但陳梅很鎮定，檢查設備，調試儀表，動作從容。
比賽開始。開澆，液面上升，穩定在80毫米。拉速提到1.2米/分鍾，平穩。鑄坯拉出，表面光滑。
突然，結晶器液面波動，上下跳動±10毫米。陳梅立即調整拉速，同時檢查冷卻水。發現是二冷一段噴嘴堵塞，冷卻不均導致坯殼厚度不均，拉動困難。她迅速調節其他段水量，補償冷卻，同時適當降低拉速，穩定液面。
三分鍾，液面恢復平穩。觀衆席響起掌聲。
比賽結束，陳梅成績優秀：液面波動±3毫米，拉速穩定1.2±0.05米/分鍾，鑄坯表面無缺陷，評分第一。
“好樣的！”陳鋼忍不住稱贊。
陳梅擦擦汗，笑了：“小劉的份，我扛住了。”
第三天，質量檢測初賽。小周抽到最後一組，下午四點比賽。
等待是最煎熬的。小周在休息室，一遍遍檢查工具，一遍遍深呼吸。手還是有些抖，但比之前好多了。
四點，上場。盲樣兩個，要求在30分鍾內報C、Si、Mn、P、S結果。
小周開始操作。稱樣精確到0.0001克，溶樣溫度嚴格控制，滴定終點判斷準確。手穩，心靜，速度比平時還快。
25分鍾，她舉手示意完成。裁判記錄時間，收走報告。
當晚成績公布，小周排名第三，進入決賽。第一名是省鋼化驗室的選手，22分鍾，確實快。
三個項目，全部進入決賽。消息傳回廠裏，李副廠長打來電話：“好！決賽放手一搏，不要有壓力！”
六、 最後的較量
10月11日，決賽日。
上午轉爐煉鋼決賽。十二個選手，決出金銀銅牌。
張強上場前，陳鋼只說了一句話：“按平時練的做，你就是最棒的。”
比賽開始。張強操作穩健，但能看出緊張。吹煉到中期，溫度上升偏快，他及時補加冷卻劑，穩住溫度。終點控制，碳調到0.20%，溫度1650℃，時間25分整。發揮正常。
但其他選手更出色。省鋼的選手，終點碳0.20%，溫度1650℃，時間24分20秒。另一個大廠的選手，終點碳0.19%，溫度1649℃，時間24分40秒。
成績公布，張強第四，與獎牌擦肩而過。他下場時，眼睛紅了。
“不怪你。”陳鋼拍拍他，“發揮很好，只是對手更強。明年再來。”
張強咬牙點頭。
下午連鑄操作決賽。十二個選手，陳梅第一個上場。
她今天狀態特別好。開澆平穩，液面控制精準，拉速穩定。鑄坯表面光滑，振痕均勻。全程無失誤，完美發揮。
裁判評分時，觀衆席鴉雀無聲。最後成績公布：陳梅，97.5分，排名第一！
金牌！紅星廠第一枚金牌！
陳梅接過獎牌時，手在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台下，紅星廠的隊員跳起來歡呼。
陳鋼也激動，但他知道，比賽還沒結束。
第二天，質量檢測決賽。小周第五個上場。
比賽開始，小周全神貫注。稱樣、溶樣、滴定、計算，每個動作都精準到位。但到滴定硫時，出了意外——滴定管閥漏液，流速不穩。
小周心裏一緊，但馬上冷靜。她迅速更換滴定管，重新調整。耽誤了一分鍾，但操作沒亂。
25分鍾，完成。成績當晚公布：小周，96.8分，排名第二，銀牌！
紅星廠，一金一銀，團體總分第三！
頒獎典禮上，陳梅、小周站在領獎台上，胸前的獎牌閃閃發光。國歌奏響，紅旗升起，全場掌聲雷動。
陳鋼在台下看着，眼眶發熱。他想起了訓練的一個個日夜，想起小劉受傷時的不甘，想起選手們的汗水與淚水。這一刻，值了。
晚上，慶功宴。省冶金廳領導親自敬酒：“紅星廠，好樣的！技改出成果，比武出人才！”
李副廠長從廠裏打來電話，聲音激動：“全廠都在慶祝！你們是英雄！”
但陳鋼知道，這不是終點，是新的起點。
七、 歸來之後
10月13日，代表隊載譽歸來。
廠門口拉起橫幅：“熱烈歡迎我廠技術比武英雄凱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全廠職工列隊歡迎，孩子們獻上鮮花。
陳梅、小周被拋向空中，笑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慶功大會在俱樂部舉行。李副廠長講話：“這次比武，我們不僅拿到了獎牌，更展示了紅星廠的技術實力，展示了新一代工人的精神風貌！陳梅、小周，每人獎勵300元，晉升一級工資！張強，獎勵100元。所有參賽選手，都是廠裏的功臣！”
掌聲如雷。
陳梅發言時，聲音哽咽：“這個獎牌，不只屬於我，屬於所有幫助過我的人，屬於小劉，屬於陳工，屬於咱們全廠…”
小周發言更簡單：“我會繼續努力，煉出更準的鋼，報出更準的數。”
慶功會結束，但影響剛剛開始。
技術比武的熱潮在廠裏持續發酵。年輕人學技術的熱情空前高漲，找陳鋼要資料、要培訓的人排成了隊。老工人也坐不住了，主動要求學習新工藝、新技術。
陳鋼趁熱打鐵，建議廠裏建立常態化的技術培訓、技術比武制度。每季度小比，每年大比，形成“比、學、趕、幫、超”的氛圍。
李副廠長全力支持。廠裏專門撥款，建了技術圖書室、培訓教室，買了新的教學設備。各車間成立了技術學習小組，定期交流。
變化悄悄發生。車間裏，討論技術的多了，閒聊的少了；看書的多了，打牌的少了；提建議的多了，發牢騷的少了。
小劉傷好後，成了技術標兵。他把自己比賽的經驗、訓練的筆記，整理成教材，給青工講課。他說：“我雖然沒比成，但希望更多的人能比成。”
張強雖然沒拿獎，但贏得了尊重。車間讓他帶徒弟，他把自己的經驗無私傳授。他說：“比賽是暫時的，技術是長久的。”
陳梅被提拔爲連鑄工段長，是廠裏第一個女工段長。她工作更拼了，把比賽的標準帶到日常生產。她帶的班組，鑄坯質量全車間最好。
小周成了化驗室的技術骨幹。她改進了分析方法，提高了效率，還帶出了兩個徒弟。她說：“質量檢測，是鋼的眼睛。眼睛亮，鋼才亮。”
陳鋼看着這些變化，心裏欣慰。技術比武，比的不僅是技術，更是精氣神。這股精氣神，正在改變這個廠，改變這些人。
11月的一天，陳鋼在車間巡視。看到幾個青工圍在一起，討論LF爐的渣料配比，爭論得很熱烈。他走過去，他們立即站起來：“陳工，您看這個配比行嗎？”
陳鋼看了看，指出問題，給出建議。青工們認真記錄，眼神專注。
那一刻，他深深感到：這個廠，真的不一樣了。
技術之火，已經點燃。而點燃這火的，不是他一個人，是每一個渴望進步、渴望改變的工人。
路還長，但希望在前。
（第十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