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晨光,透過精雕細琢的支摘窗櫺,在鋪着富貴牡丹地毯的室內投下細碎的光斑。
忠勇侯府的庭院內,粉白薔薇正值盛放,層層疊疊的花瓣上滾動着晶瑩的露珠,與檐下懸掛的朱紅宮燈相互映襯,暖意融融中透出世家大族的底蘊與今日非同尋常的喜慶。
卯時正,府中已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忙碌。身着淡青比甲的小丫鬟們手捧鎏金銅盆、疊放整齊的嶄新羅裙,步履輕快地穿梭於九曲回廊之間;幾位有頭臉的管事婆子壓着聲音,指揮着粗使下人進行最後的灑掃,廳堂內的紫檀木家具被擦拭得光可鑑人,多寶格上陳設的古玩玉器熠熠生輝,嵌螺鈿的黑漆案幾上,早已擺好了官窯瓷碟盛放的時新瓜果與精巧茶點,以及嫋嫋升起清煙的博山爐。
閨房內,盛念念端坐在黃花梨木梳妝台前,菱花鏡中映出一張漸脫稚氣的清麗面容。
母親柳氏立於身後,手持象牙梳,動作輕柔地爲她梳理那一頭如墨瀑般的青絲。發絲在柳氏靈巧的手指間穿梭,很快被挽成一個端莊又不失俏麗的凌雲髻。
柳氏從錦盒中取出一支赤金點翠步搖,小心翼翼地簪入發間,垂下的珍珠流蘇隨着盛念念細微的呼吸輕輕搖曳,流光溢彩,更襯得她眉眼如畫,肌膚勝雪。
“念念,今日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柳氏端詳着鏡中女兒愈發精致的容顏,眼中滿是欣慰與慈愛,只是那握着梳子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誰能想到,如今這般靈秀通透、舉止得體的姑娘,就在前幾年,還是個整日渾渾噩噩、連至親都辨認不清的癡兒。
那段灰暗的歲月,如同夢魘,至今想起仍讓她心有餘悸。
正當柳氏心緒翻涌之際,門外傳來貼身大丫鬟略顯急促又難掩喜悅的通傳:“夫人,小姐,宮裏來人了!是貴妃娘娘和六公主殿下身邊的掌事公公,前來頒賜賀禮!”
柳氏精神一振,連忙斂去眼底的復雜情緒,輕輕拉起盛念念的手:“快,隨母親去迎恩。”
母女二人行至前廳,宮中來的內侍已然肅立等候。爲首的老太監面白無須,聲音尖細卻透着恭敬,高聲唱喏:“貴妃娘娘賞,忠勇侯府嫡女盛氏念念及笄之喜——赤金鑲紅寶石項圈一圍,蘇繡百鳥朝鳳屏風一架!六公主殿下賞——羊脂白玉鐲一對,雲紋錦緞十匹!願永寧侯府嫡女盛氏,及笄喜樂,福壽綿長!”
錦盒次第打開,刹那間珠光寶氣盈滿一室。那項圈上的紅寶石色澤純正,璀璨奪目;蘇繡屏風上的百鳥朝鳳圖栩栩如生,針腳細密,堪稱絕品;羊脂玉鐲溫潤無瑕,雲紋錦緞流光溢彩。
盛念念依着母親的示意,規規矩矩地斂衽行禮,聲音清越:“臣女謝貴妃娘娘、六公主殿下恩賞。”盛貴妃這個姑母在深宮之中,竟還能如此記掛着她這個不甚出挑的侄女;六公主與她也不過數面之緣,竟也送上這般厚重的賀禮,這份體面,在京中貴女圈中甚是難得。
恭敬地送走宮中來使,廳內恢復安靜,柳氏看着滿堂的賞賜,卻輕輕嘆了口氣,拉着盛念念的手回到內間:“原本你父親與我商議,要借你及笄之日,好好熱鬧一番,連城南那個一票難求的‘慶喜班’都早早訂下了,想着多請些親友故舊來,也讓你多認識些人……”
她語氣頓了頓,染上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與心疼,“只是,你前些年身子不爭氣,那般境況……也沒什麼機會結交知心的手帕交。咱們盛家,你祖母去得早,幾房親戚又住得遠,往來稀疏。如今府裏,除了還在北疆戍邊的大哥,就只剩你父親、你二哥,還有我。終究是……冷清了些。”
盛念念安靜地聽着,長睫微垂,目光落在自己袖口那精致的纏枝蓮紋刺繡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
母親口中的“那般境況”,她記憶猶新,那是一種被困在混沌迷霧中的無力感,周遭人聲嘈雜,她卻如同隔着一層厚厚的琉璃,看不真切,也聽不明白,連二哥千方百計逗她開心,她也只能回以懵懂的傻笑。
那樣的她,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誰願意真心結交?如今神智雖已清明,可過往數年留下的空白與人情上的疏離,並非一朝一夕能夠填補。
“好在還有元辛那孩子。”柳氏話鋒一轉,臉上重新漾起笑意,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你們是自幼定下的姻緣。馮家是書香世家,最重禮數。如今你及笄了,往後兩家走動也可更勤些,你們年輕人,正該多相處相處。”
聽到“馮元辛”三個字,盛念念心頭掠過一絲極淡的復雜情緒。馮世子,國公府嫡長孫,京中聞名遐邇的溫潤君子,風評極佳。與他們忠勇侯府這等靠軍功起家、權勢雖顯卻底蘊稍遜的新貴不同,馮家是真正的百年清流世家,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關系盤根錯節,其影響力深遠綿長。
午時,宴設正廳。馮元辛準時赴宴,他身着一襲月白雲紋杭綢直裰,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修竹。
進門後,他先向主位上的盛永州侯爺與柳氏行了一個標準而又不失親切的晚輩禮,姿態優雅從容。
隨後,他轉向盛念念,唇邊含着一抹恰到好處的溫煦笑意,遞上一個紫檀木雕花長盒:“念念妹妹,及笄之喜,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盒蓋開啓,一支通體無瑕的白玉簪靜臥其中,簪頭精心雕琢成盛放的白梅形態,花瓣薄如蟬翼,脈絡清晰可見,玉質溫潤細膩,光澤內蘊,一望便知絕非俗物。
盛念念依禮道謝,伸手接過時,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他遞來的手,只覺一股微涼之意透過皮膚傳來。
宴席間,盛侯爺見佳婿如玉,女兒明麗,心中暢快,不免多飲了幾杯,拉着馮元辛與次子盛蔚推杯換盞。柳氏則不住地給盛念念布菜,柔聲細語地叮囑她多用些。
盛蔚性子豪爽,已有幾分酒意,見狀笑着打趣:“元辛兄,如今念念也已及笄,是個大姑娘了,你和我這妹妹的婚事,是不是也該提上日程了?我可都等着喝這杯喜酒呢!”
馮元辛聞言,唇邊笑意加深,目光轉向盛念念,更是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蔚兄說笑了。一切但憑伯父、伯母做主。當然……也要聽念念的意思。”他語速不急不緩,態度謙和無比。
盛念念卻只是垂下眼簾,專注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只雨過天青色的瓷碟,並未接話。
退婚的念頭,在她心中盤桓已久。馮元辛是京中有名的“熱心腸”,對哪位貴女都彬彬有禮、體貼周到,紅顏知己不知凡幾。這般看似溫潤實則“中央空調”的做派,讓她心底始終存着一份疑慮和不安,無法全然信任,更遑論托付終身。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盛侯爺與盛蔚都已帶了明顯的醉意。柳氏見狀,悄悄遞了個眼色給盛蔚,隨即起身,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老爺怕是醉了,蔚兒,你扶父親回房歇息片刻。元辛,念念,你們年輕人不必拘束,多在園子裏走走,說說話。”
盛蔚心領神會,應了一聲,便架起醉眼朦朧、還在嘟囔着“再飲一杯”的盛鴻遠,離開了正廳。
轉眼間,原本熱鬧的廳堂安靜下來,只剩下盛念念與馮元辛二人。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酒氣與窗外飄來的薔薇甜香,靜謐之中,竟無端生出幾分令人心慌的曖昧與緊張。
沉默在蔓延,仿佛能聽到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盛夏暗暗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抬眸,直視着馮元辛那雙總是含笑的眼,決定不再迂回:“馮世子,”她聲音清晰,帶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念念有一言,思慮良久,不得不言。昔日我神智昏聵,癡傻不堪,彼時定下的婚約,實屬荒唐,於你而言亦是不公。如今幸得上天垂憐,念念得以清醒,既已非昔日之人,這婚約……不如就此作罷,各自安好,方是正道。”
她的話語清晰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馮元辛臉上那仿佛精心雕琢過的溫潤笑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僵住。
他那雙總是蘊含着春風般暖意的眸子,驟然間幽深下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古井,暗流洶涌,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那變化極其迅猛,卻又被他以極強的自制力強行壓下,轉瞬即逝,快得讓盛念念幾乎要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他沒有立刻動怒,甚至身體都未曾晃動一下,依舊維持着那般世家公子良好的風儀,只是再開口時,那溫和的嗓音裏摻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低沉與緊繃,像是琴弦被驟然拉緊:“念念,”他喚她的名字,語調依舊平穩,“爲何突然說這樣的話?可是……元辛哥哥何處做得不妥,惹念念生厭了?”
他的措辭依舊客氣,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與受傷。
然而,盛念念卻敏銳地捕捉到,他那雙凝視着自己的眼睛裏,先前慣有的暖意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以及一種……近乎偏執的審視與占有欲。
那目光讓她心頭莫名一凜,後背竄起一絲寒意。
她並不知道,在馮元辛溫文爾雅的表象之下,隱藏着怎樣一顆偏執的心。
這場自幼便存在的婚約,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讓他將盛念念視作自己生命中早已預定、不容任何人覬覦、更不容她本人逃離的專屬之物。
他平素對外的溫潤體貼,不過是他習慣了的面具與手段,唯有在涉及到她的事情上,那深埋於骨髓中的病態占有欲才會不受控制地顯露痕跡。
京中那些圍繞在他身邊、對他心生愛慕的貴女,於他而言,不過是無聊時用以排遣的點綴,或是維持完美形象的工具。
唯有盛念念,是他勢在必得、絕不容許有任何閃失的所有物,是他黑暗內心唯一認定的光芒,他絕不容許這光芒有絲毫自行黯淡、乃至逃離的念頭。
見盛念念抿唇不語,馮元辛緩緩起身,走到她面前,執起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指尖帶着方才觸及時的微涼,此刻卻蘊含着一種不容抗拒、甚至帶着一絲隱秘強制意味的力量。
他重新揚起那完美無瑕的溫和笑容,眼底深處卻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聲音放得極低,如同情人間最親密的呢喃,卻字字清晰,敲打在盛念念的心上:“念念,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我們自幼的緣分,豈能因你一時孩童心性,便輕言作罷?”
他微微俯身,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那雙幽深的眸子牢牢鎖住她的視線,不容她閃躲:“你放心,”他一字一頓,語氣溫柔依舊,卻帶着一種冰冷的篤定,“往後歲月漫長,我定會待你極好,好到……讓你再也生不出今日這般,想要離開我的念頭。”
盛念念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近乎瘋狂的志在必得的光芒,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收緊。
她隱隱意識到,自己方才那句試圖劃清界限的退婚之言,或許並非解決問題的契機,而是不小心觸碰到了一個隱藏極深、極其危險的禁區。
眼前這個風評極佳、看似完美無缺的溫潤公子,其內裏真實的面目,恐怕遠比她所能想象的,還要復雜、幽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