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風穿廊過檐,吹得檐角銅鈴輕響。
鎮國寺後山的太常院燈火通明,人影攢動,明日便是內院龍鞠大比,整個燕京權貴圈的目光都已聚焦於此。
而此刻,內院主力寢堂內,燭火搖曳,映照出一張張緊繃的臉。
周景行負手立於中央,玄色勁裝束腰,肩背如弓,氣勢逼人。
他眸光掃過衆人,聲音低沉卻如刀鋒出鞘:“太常寺必用‘雁行斜切’——這是他們三年來從未變過的開局殺招。他們以爲我們不知,以爲我們破不了。”
他冷笑一聲,指尖在桌案上劃出一道斜線,“但他們忘了,龍鞠不是靠巧,是靠力!靠勢!靠碾壓!”
“明日,我親自領防,遇‘斜切’即沖陣,不給他們起勢的機會。記住,以力破巧,一力降十會!”
“是!”衆主力齊聲應諾,熱血沸騰。
角落裏,陳九低頭不語,手指無意識摩挲着袖口磨損的布邊。
他知道“雁行斜切”的第七變,根本不是靠蠻力能擋的——那是一套以假亂真、層層遞進的僞切變陣,前六次都是誘餌,唯有第七次才是真正殺機。
而蕭辰,那個整日咳血、連站都站不穩的質子,卻在昨夜沙盤推演中,僅憑一道肩沉,便看穿了整套戰術的命門。
他張了張嘴,終究沒出聲。
他知道說了也沒人信。
周景行早已視蕭辰爲恥辱,怎會聽一個替補爲“病秧子”辯解?
散會後,陳九默默退出,腳步沉重。
路過蕭辰那間孤零零的小院時,他頓了頓,終於推門而入。
院中一燈如豆,蕭辰正靠在竹椅上,披着舊裘,手中握着一本破舊的《龍鞠古譜》,臉色蒼白,卻眼神清明。
“他們……不信你。”陳九低聲說,聲音有些發澀,“周景行說要以力破巧。”
蕭辰輕輕合上書頁,咳了兩聲,指尖在書脊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在計算什麼。
“我知道。”他聲音很輕,卻異常平靜,“他們只會看表面,不會看本質。‘雁行斜切’七變,前三爲虛,後三爲誘,第七變才是真正的殺招——從右翼三步斜插,接應者必在左肋空檔接球,起腳不過兩息。”
陳九瞳孔一縮。這細節,連李掌禮都未曾點破。
“那你……真能算到?”
蕭辰沒回答,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深潭映星。
“明日你上場。”他說,“記住三句話——不爭球,不搶功,等我咳嗽。”
陳九心頭一震,仿佛有驚雷在耳邊炸開。
他張了張嘴,想問爲什麼,可看着蕭辰那雙沉靜如淵的眼,所有疑問都咽了回去。
他重重點頭:“我信你。”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薄霧如紗,籠罩校場。
龍鞠台四周已圍滿觀戰的貴胄子弟,彩旗獵獵,鼓聲震天。
這場內院大比,關乎年末龍鞠院名額歸屬,甚至牽動朝中幾大世家的暗流。
哨聲將響,李掌禮立於場邊,目光如鷹隼掃過雙方陣容。
“蕭辰。”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全場皆聞,“體弱多病,不得上場。準坐替補席,觀戰學習。”
人群哄笑頓起。
“哈哈,讓他看看什麼叫真龍鞠!”周景行大笑,拍着胸膛走向球場,眼神挑釁地掃過蕭辰,“別嚇出病來。”
蕭辰不動,只緩緩坐下,手中握着一節枯枝,指尖輕點地面。
霧氣中,比賽開始。
太常寺果然出手便是“雁行斜切”!
十一名球員如大雁展翼,分三列斜切推進,節奏流暢,氣勢如虹。
內院防線瞬間被撕開兩道口子,險象環生。
觀衆席驚呼連連,周景行怒吼調度,可依舊疲於奔命。
蕭辰靜靜坐着,枯枝在泥地上劃出一道道弧線,腦中【全局動態推演】已然開啓。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拆解成無數條流動的光線——每個人的步頻、重心偏移、傳球角度,甚至呼吸節奏,都在他腦海中交織成網,推演着未來三秒的每一寸變化。
“左翼三步,第七變啓動……接應點在肋部,力道七成,方向偏右……”
他閉了閉眼,隨即,輕輕咳了兩聲。
聲音很輕,卻被陳九聽得真切。
刹那間,陳九如箭離弦,提前半步斜插肋部空檔!
太常寺傳球尚未出手,球路已被預判截斷!
“什麼?!”全場譁然。
陳九斷球後毫不戀戰,一腳長傳直塞前場,隊友接球突入,一記凌空抽射——
球破木人陣,塵土飛揚!
1比0!
死寂。
隨即,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驚叫。
“怎麼可能?那是‘雁行斜切’的第七變!連李掌禮都沒料到他會斷!”
“他怎麼知道的?!”
場邊,周景行臉色鐵青,猛地沖向陳九:“你怎知他會傳那裏?!”
陳九喘着氣,抹了把汗,抬頭望向替補席。
蕭辰依舊坐着,枯枝輕點地面,唇角微不可察地揚起。
“我不知道。”陳九低聲說,“但我聽見了咳聲。”
周景行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對上蕭辰那雙平靜如水的眼。
一瞬間,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頭頂。
那不是病弱者的目光。
那是——執棋者,俯視衆生的眼神。
李掌禮立於場邊,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沸騰的人群、癱跪在地的周景行,最終落在那個扶膝而立的瘦弱身影上。
風卷起他鬢邊白發,也卷不散他眼中翻涌的驚濤。
“蕭辰!”他忽然開口,聲如裂帛,“上場邊指揮!不得觸球,但可喊話調度!”
全場驟然一靜。
緊接着,譁然炸開。
“什麼?讓他指揮?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病秧子?”
“他連球都沒碰過一下!憑什麼?”
周景行猛地從地上彈起,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怒吼道:“他算什麼東西?!一個質子,一個廢物,一個靠咳嗽發號施令的陰險小人!你也信他?!”
李掌禮緩緩轉頭,目光如刀,直刺周景行眼底:“算一個——能讓陳九聽令的人。”
一句話,如寒冰澆頭。
全場驟然安靜。
陳九站在場中,渾身汗溼,胸口劇烈起伏,卻挺直了脊背,目光堅定地望向替補席。
他不是被命令驅使,而是信那個人——信那雙看透龍鞠本質的眼睛,信那無聲咳聲中藏着的殺機。
蕭辰緩緩起身。
他動作極慢,一手扶着膝蓋,仿佛每一步都耗盡力氣。
蒼白的臉在晨光下近乎透明,唇角卻掛着一絲極淡的笑意,像雪地裏悄然綻開的一枝寒梅。
他走到場邊,站定。
風拂過他寬大的袖袍,獵獵作響。
“左路壓上,”他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穿透鼓噪,“右翼回撤,保持三角陣型。三號——盯死持球人,不要逼搶,等他肩沉……”
所有人屏息凝神。
太常寺再度組織進攻,持球者虛晃一槍,假意傳中,實則猛然內切——正是“雁行斜切”的變種“孤雁折翼”!
可就在他肩頭微沉、重心左移的刹那——
蕭辰輕咳一聲。
“咳!”
如聞天啓!
三號防守球員猛然啓動,提前半步卡住內切路線!
球尚未離腳,已被精準鏟斷!
“又斷了?!”
“又是那聲咳嗽!”
斷球瞬間,陳九如獵豹般前沖,帶球直插對方腹地!
一記斜傳撕裂防線,隊友迎球怒射——
木人陣應聲倒塌!
2:1!
終場哨響!
內院逆轉!
全場死寂,繼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
有人驚懼,有人狂喜,有人茫然四顧,仿佛剛從一場幻夢中驚醒。
周景行跪在泥地上,汗水混着塵土流進眼眶,火辣辣地疼。
他抬頭,望向場邊那個始終未觸球的瘦弱身影——那人正低頭輕撫新鞠,唇角微揚,神情平靜得近乎妖異。
那一刻,周景行第一次在蕭辰眼中看到了力量。
不是肌肉的蠻力,不是技巧的炫目,而是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
那是執棋者俯視棋子的眼神。
那是神明俯瞰凡人的目光。
李掌禮緩步走到蕭辰面前,手中托着一方嶄新龍鞠,繡金紋,沉如鐵,乃是內院優勝者之禮。
“你說你不會踢球……”他盯着蕭辰,聲音低沉,“可你比誰都懂球。”
蕭辰接過龍鞠,指尖輕輕撫過鞠面紋路,仿佛在觸摸命運的脈絡。
他抬眼,目光深遠,似穿透了校場高牆,望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我只是……”他輕聲道,聲音幾近耳語,卻如驚雷滾過李掌禮心頭,“不想太早讓人知道,我到底會什麼。”
話音落下,天地忽靜。
遠處,城外龍鞠聖壇的方向,青銅巨鍾被風拂動,悠悠鳴響——
當!當!當!
鍾聲蕩過燕京上空,仿佛爲某個即將撕裂蒼穹的名字,提前奏響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