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拍賣晚宴設在城中一家歷史悠久、由舊領事館改造的頂級酒店。夜幕降臨，酒店外牆的燈光勾勒出優雅的殖民式建築輪廓，門前車水馬龍，衣着光鮮的賓客絡繹不絕，空氣裏彌漫着香檳、香水與某種無形的、屬於特定階層的氣息。
林家的加長轎車無聲滑入車道。先下車的是林焓裕，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禮服，襯得他肩寬腿長，眉眼在璀璨燈光下愈顯深邃冷峻。他並未立刻進入酒店，而是略側身，手臂微屈，一個無聲的示意。
緊隨其後的林然扶着他的手臂，踏出車門。
煙灰色的真絲長裙如水瀉地，勾勒出纖細卻並不羸弱的腰身。極簡的款式在夜晚的燈光和周圍繁復華麗的裙裾對比下，反而有種獨特的清冽感。她沒有盤發，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後，只在耳際別了一枚小巧的發卡。臉上妝容清淡，幾乎看不出痕跡，只強調了睫毛和原本就色澤柔潤的嘴唇。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頸間那條月光石項鏈。那顆淚滴形的寶石恰好落在鎖骨凹陷處，隨着她的動作，流轉着靜謐幽藍的暈彩，像把一小片沉靜的夜空戴在了身上。與她沉靜的眼眸、素淡的衣裙相得益彰，不奪目，卻讓人無法忽視。
她站直身體，手指虛虛搭在林焓裕的手臂上，微微垂着眼睫，姿態溫順，卻沒有絲毫瑟縮或討好。像一株靜靜綻放在夜色裏的曇花，自有風骨。
周圍隱約有目光投來，帶着好奇、審視、或許還有一絲驚豔。林家真假千金的事，在上層圈子並非秘密，許多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風波中心的“假千金”本人。出乎意料，沒有想象中憔悴落魄或強作歡顏，反而是一種……奇特的平靜。
蘇沐晴從另一側車門下來。她穿着一身香檳色露肩長裙，裙擺綴滿細密的碎鑽，走動間流光溢彩，耀眼奪目。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全套的鑽石首飾，妝容完美無瑕，整個人像一顆精心切割打磨的寶石，散發着不容忽視的光芒。她自然而然地走到林焓裕另一側，笑容甜美地挽上他的另一只胳膊，仰頭對他說了句什麼，姿態親昵。
林焓裕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頷首。他帶着兩位女伴，在門童恭敬的引領和更多聚焦的目光中，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
大廳內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水晶吊燈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浮動着名貴香水和鮮花的馥鬱。舒緩的現場樂隊演奏着背景音樂，但掩蓋不住無處不在的低聲交談與笑聲。
林然一進來，就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像探照燈般掃過他們三人，尤其是她和蘇沐晴。那些目光裏，有評估，有比較，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飾的輕蔑與等着看好戲的興味。
林焓裕甫一出現，便不斷有人上前寒暄。商場上的合作夥伴，家族世交的長輩，各路名流……他遊刃有餘地應對，語氣疏離卻不失禮數，將林家和林氏掌舵人的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蘇沐晴緊緊依偎在他身邊，笑容燦爛，應對得體，時不時插上幾句話，顯示自己對話題的了解和對林焓裕的“支持”，努力扮演着備受寵愛、即將正式入主林家的真千金角色。
林然則安靜地跟在林焓裕身側稍後一點的位置，始終保持着半步的距離。有人同她打招呼（多半是出於對林焓裕的禮貌），她便微微頷首，回以淺淡而得體的微笑，並不多言。有人刻意忽略她，她也毫不在意，目光平靜地掠過那些或探究或漠然的臉，偶爾端起侍者盤中的香檳，也只是輕輕沾唇。
她像一道安靜的影子，與蘇沐晴的張揚明豔形成鮮明對比。但這種安靜，並非怯懦的躲藏，而是一種有意識的、帶着觀察意味的疏離。
拍賣開始前是自由交流時間。林焓裕被幾位重要的叔伯輩人物叫到一邊談事情。蘇沐晴立刻被一群年齡相仿的富家千金圍住，嘰嘰喳喳，話題無非是服飾、珠寶、最近的旅行和派對。她如魚得水，笑聲清脆，不時看向孤身立在稍遠處的林然，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優越和一絲挑釁。
林然樂得清靜，踱步到一側相對安靜的廊柱旁，那裏擺放着幾件今晚的拍品展示櫃。她目光掃過那些價值不菲的古董、藝術品，心思卻不在上面。
她的耳朵捕捉着周圍散落的對話碎片。
“……林總身邊那位就是蘇家剛認回來的女兒？倒是落落大方。”
“旁邊那個呢？穿灰裙子那個，就是以前那個？”
“噓，小聲點……看着倒是挺安靜，不過這種場合，安靜過頭了也顯得小家子氣。”
“聽說林總最近爲了‘星耀灣’沒少費神，瀚海那邊來勢洶洶啊……”
“可不是，我聽說他們連規劃院退下來的梁老都請動了，方案評審那邊，風向有點微妙……”
林然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香檳杯壁上輕輕摩挲。梁老？看來瀚海請動的“老專家”，就是這位了。分量不輕。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油滑的男聲在她身側響起：“林冉冉小姐？一個人？”
林然轉頭，是沈恪。他今晚穿了一身銀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掛着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尤其在頸間的月光石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沈先生。”林然點頭致意，語氣疏離。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不去跟沐晴她們玩？”沈恪湊近了些，身上帶着酒氣和某種濃烈的古龍水味道，“還是說，這種場合，讓林小姐覺得不自在了？”他語氣裏帶着點試探，也帶着點紈絝子弟對“落難者”的輕慢好奇。
“只是覺得這裏清靜些。”林然後退半步，拉開距離。
沈恪像是沒察覺到她的排斥，反而更近一步，壓低聲音，帶着點自以爲是的“同情”：“其實吧，要我說，你也別太較真。身份這事，天注定。現在這樣……也挺好，安分當個富貴閒人，林大哥總不會虧待你。何必出來……嗯，招人眼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身上的禮服和項鏈。
林然抬起眼，看向沈恪。她的眼神很平靜，甚至沒有惱怒，只是那種平靜像冰面下的深潭，讓沈恪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沈先生，”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你覺得，什麼樣才叫‘安分’？”她沒等他回答，目光掠過他，看向不遠處被衆星捧月般圍着的蘇沐晴，又轉回來，“是像她那樣，才算‘本分’嗎？”
沈恪被她問得一噎，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他印象裏的林冉冉，應該是軟弱可欺、逆來順受的，怎麼眼前這人，說話綿裏藏針？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訕訕道。
“我明白沈先生的好意。”林然打斷他，語氣依舊平淡，“人各有志。我在這裏看看拍品，挺好的。”她說完，微微側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態。
沈恪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但礙於場合，也不好發作，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轉身走了，嘴裏還小聲咕噥了一句：“不識好人心……”
林然沒理會他，目光重新落回展示櫃。心裏卻對沈恪，以及他背後可能代表的沈家態度，有了更清晰的認知。趨炎附勢，捧高踩低，不過如此。
拍賣會很快開始。賓客紛紛落座。林焓裕自然坐在前排視野最佳的區域，蘇沐晴緊挨着他。林然的位置被安排在林焓裕的另一側，稍偏一些，但仍在核心圈內。
一件件拍品被呈上，競價聲此起彼伏。林焓裕出手拍下了一幅頗具潛力的年輕畫家的作品，價格適中，既顯示了林家的藝術品味和對新人的支持，又不會過於張揚。蘇沐晴則嬌聲請求林焓裕幫她拍下了一套古董翡翠首飾，價格不菲，引得周圍一陣低低的羨慕議論。
林然始終安靜地坐着，沒有參與任何競價，只是看着。直到一件拍品被呈上——那是一套十九世紀的歐洲古籍，關於早期植物學和園藝的珍貴手繪插圖本，保存完好，學術和收藏價值俱佳。起拍價不算太高，但感興趣的人似乎不多，競價有些冷清。
林然看着台上展示的插圖，那些精細描繪的花草形態，與她這些天在暖房裏侍弄的、在書裏研究的，隱隱有種跨越時空的呼應。她心中微動。
當競價停在某個不算很高的數字，拍賣師準備落槌時，林然輕輕舉起了手中的號碼牌。
“28號，這位女士出價。”拍賣師的聲音響起。
幾道目光立刻看了過來，包括林焓裕微微側過的視線，以及蘇沐晴略帶驚訝和不解的眼神。在這種場合，拍下一套古籍？顯得多麼……不合時宜又故作清高。
沒人再加價。槌聲落下，那套古籍歸林然所有。
她平靜地放下號碼牌，仿佛只是拍下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玩意。
接下來的拍賣波瀾不驚。晚宴進入尾聲，賓客們開始更自由地走動、交談。林焓裕又被幾位重要人物圍住。蘇沐晴試圖拉着他去認識幾位她剛“結交”的闊太，但林焓裕似乎暫時脫不開身。
林然借口去洗手間，暫時離開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囂。她沿着鋪着厚地毯的走廊慢慢走着，想透口氣。走廊轉角處連接着一個相對僻靜的露台，通往酒店內部的小花園。
她剛走近，就聽到露台方向傳來壓低的、帶着明顯不悅的男聲，有些耳熟。
“……梁老那邊到底是什麼意思？上次吃飯不是談得好好的？怎麼評審會臨近，又含糊起來了？瀚海到底給了他多少好處？”
另一個聲音更年輕些，帶着焦慮：“李總，梁老那邊口風很緊，只說還要再看看雙方的最終方案細節。不過我打聽到，他最近私下裏見了一次林氏那邊的人，具體是誰不清楚，但好像對林氏臨時調整方案裏提到的某個‘本土適應性生態模塊’挺感興趣……”
“本土適應性？”先前那個男聲（李總）冷笑，“林焓裕倒會抓詞兒。不過光靠個概念不行，得有實打實的技術支撐和成本控制。我們準備的那些‘材料’，都遞上去了嗎？”
“遞了，匿名遞到幾位關鍵評審的助理手裏了，都是關於林氏過去項目裏一些……嗯，不太合規的操作傳聞，還有他們那個新組建的年輕團隊經驗不足、可能無法按時交付的風險評估……”
“嗯。繼續盯着梁老那邊，必要的時候……再加點料。‘星耀灣’必須拿下，這對我們瀚海下一步布局至關重要。”
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要離開露台。
林然心頭一凜，立刻轉身，快步朝着相反方向的洗手間走去，心跳微微加速。
瀚海的人。李總？應該是瀚海國際負責這個項目的高管。他們在私下運作，不僅試圖影響關鍵評審梁老，還在給林氏下絆子，散布不利消息。
本土適應性生態模塊？這詞兒有點耳熟……她猛地想起暖房藤編桌上那本翻開的期刊。
露台那邊的對話聲消失了，那兩人似乎已經離開。
林然在洗手間門口平靜了一下呼吸，才慢慢走回去。
回到宴會廳時，拍賣已全部結束，氣氛更加放鬆。蘇沐晴終於成功拉走了林焓裕，正和幾位太太小姐言笑晏晏。林焓裕站在那裏，神色依舊冷淡，但並未拒絕。
林然沒有靠近，只是站在一根廊柱的陰影裏，目光掠過人群，尋找着什麼。很快，她看到了目標——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儒雅、被幾位學者模樣的人圍着的老人。梁老。她之前在財經雜志的人物專訪裏見過他的照片。
她猶豫了不到一秒。
然後，她端起一杯清水，徑直走了過去。步伐不急不緩，目光平靜。
在距離那圈人還有幾步遠時，她腳下似乎被厚重的地毯邊緣絆了一下，身體微微一晃，手中的水杯傾斜，幾滴清水濺出，恰好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有一兩滴，似乎濺到了正側身與梁老交談的一位中年女士的袖口。
“哎呀，對不起。”林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聲音輕柔，卻足以讓近處的幾人聽到。她立刻從手袋裏取出幹淨的紙巾，先擦拭自己的手，然後遞向那位女士，“實在抱歉，沒注意到地毯……您的衣袖……”
那位女士皺了皺眉，但見林然態度誠懇，又是生面孔（且容貌氣質不俗），倒也沒發作，接過紙巾擦了擦，淡淡道：“沒關系。”
這個小插曲引起了梁老幾人的注意。梁老的目光也順勢落在了林然身上，看到她頸間的月光石項鏈時，眼中閃過一絲欣賞，隨即看到她手中的紙巾，以及她略帶歉意的、清透的眼神。
林然對上梁老的目光，微微欠身，露出一個帶着歉意的、得體的淺笑，沒有說話，轉身便準備離開，分寸拿捏得極好，沒有任何攀談或唐突的意思。
“這位小姐是……？”梁老卻忽然開口，聲音溫和。
旁邊立刻有人低聲提醒：“梁老，這位是林家的……林冉冉小姐。”
“哦？”梁老眉梢微動，重新打量了林然一眼，目光在她沉靜的眉眼和簡約的衣着上停留片刻，點了點頭，沒再多問，只是對林然又笑了笑，示意無妨。
林然再次頷首致意，這才轉身離開，走向另一個方向。從頭到尾，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是留下了一個“不小心弄溼自己、禮貌道歉”的安靜印象。
她知道，像梁老那樣的人，對刻意接近和奉承必然警惕。反而是這種“意外”下的短暫照面，一個得體、不張揚、甚至有些“笨拙”但誠懇的道歉，或許能留下一絲極其淡薄、但絕非負面的印象。
足夠了。她不需要現在就讓梁老記住她，只需要在他心裏，對“林冉冉”這個名字，或者對“林家的那位安靜小姐”，留下一點不同於流言蜚語的、模糊的正面感知。
這就夠了。
晚宴臨近結束。林焓裕似乎終於結束了應酬，走向一直安靜待在角落、仿佛與熱鬧格格不入的林然。
“走了。”他言簡意賅。
林然點頭，跟在他身後半步。蘇沐晴也立刻跟了上來，臉上帶着盡興而歸的滿足笑容，挽住林焓裕的手臂，低聲說着什麼。
回去的車上，氣氛沉默。蘇沐晴似乎有些累，靠着椅背假寐。林焓裕閉目養神。
林然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流光溢彩，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頸間的月光石。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今晚，她聽到了不該聽的對話，也做了一個小小的、或許微不足道的試探。
月光石在黑暗中幽幽發光，像一只沉靜觀察的眼。
車子駛入林家大宅寂靜的車道。狩獵者與獵物的遊戲，從來都不只在觥籌交錯間。
夜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