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將殘,燈花爆了又爆。
內室終於重歸寂靜。太醫已退,湯藥已煎,張德全帶着滿腹疑慮離開,只留下半夏在外間守夜。所有人都以爲三皇子妃驚嚇過度,正沉在不安的夢中。
沈清辭側臥於錦繡堆中,雙目緊閉,呼吸輕緩綿長,任誰看了都是一副深眠模樣。可她的意識,卻在黑暗中無比清醒。
母親的信。
那寥寥數語,每一個字都在她腦海中灼燒。
“勿信沈家人”——父親、繼母、庶妹,這些血脈相連之人,在母親眼中竟是不可信之人。
“勿入宮闈”——可她已經嫁入皇子府,踏入這天下最深的宮闈牢籠。
“勿嫁皇室”——偏偏,她嫁的是最有可能問鼎東宮的三皇子。
每一條囑托,她都違背了。
沈清辭在錦被下緩緩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這痛讓她清醒,讓她確認這一切不是夢——她是真的穿越到了這具身體裏,承接了沈月璃的命運,也承接了周夫人用性命守護的秘密。
“若見此信,當知爲娘已去……”
周夫人是病逝的。至少在所有人的認知裏,那位溫婉柔美的相府夫人生完沈月璃後便體弱多病,纏綿病榻數載,最終在一個春雨瀟瀟的夜裏平靜離世。
可若真是如此,爲何要留下這樣一封絕筆信?爲何要將信藏在只有女兒才能找到的地方?爲何要用“當知爲娘已去”這樣隱晦的措辭?
沈清辭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
也許周夫人不是病逝。
也許她的死,與她守護的秘密有關。
就像十五年後的今夜,她的女兒也在新婚之夜被人扼頸,被下慢毒,被監視,被試探——只因爲某個不知藏在何處的秘密。
宿命般的輪回。
沈清辭睜開眼,望着帳頂繡着的並蒂蓮。金線在昏暗的燭光下泛着幽微的光,那兩朵蓮花並蒂而生,纏綿交錯,可在她眼中,卻像一雙緊緊相扣的鐐銬。
她輕輕翻身,從枕下取出那支海棠玉簪。
簪身在夜色中泛着溫潤的乳白色光澤,簪頭那朵含苞待放的海棠雕工精細至極,每一片花瓣的弧度、每一條紋理都栩栩如生。花心處那粒紅寶石不過米粒大小,卻紅得驚心動魄,仿佛一滴凝固的血,又或是……一滴永不幹涸的淚。
沈清辭用指腹輕輕摩挲着寶石,觸感微涼。忽然,她指尖一頓——寶石的鑲嵌處,有一道極細微的縫隙。
她坐起身,借着窗外透進的月光仔細端詳。果然,那粒紅寶石並非完全固定,而是在某種精巧的機括下微微鬆動。她嚐試着左右旋轉,寶石紋絲不動;又輕輕向下按壓——
“咔”一聲輕響。
寶石竟彈了起來,露出下面一個小小的空洞。洞中藏着一卷薄如蟬翼的絲絹,卷得極緊,只有小指甲蓋大小。
沈清辭的心跳驟然加速。
她小心翼翼地將絲絹取出,在月光下緩緩展開。絹極薄,半透明,上面用極細的墨筆寫滿了蠅頭小字。字跡與信上相同,都是周夫人的手筆,只是更小,更密,仿佛要將一生的秘密都壓縮在這方寸之間。
她湊近月光,凝神細讀。
“永昌十七年,北境大捷。然捷報有異,吾隨軍醫林青雲暗中查訪,知主帥蕭衍私通敵國,以三萬將士性命換取軍功。青雲收集證據,制成名冊,分藏七處。吾攜其一歸京,餘者……”
字跡在這裏變得模糊,似是書寫時手在顫抖。
沈清辭屏住呼吸,繼續往下看。
“歸京途中遭截殺,青雲爲護吾而死。吾將名冊藏於簪中,佯裝不知。後嫁沈肅,以爲可借相府之勢保全此秘,孰料……”
後面的字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漬覆蓋,那污漬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暗沉光澤。
是血。
沈清辭的手指微微發抖。她幾乎能想象出那個場景——重傷的周夫人躲在某個角落,用最後的氣力寫下這些字,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絹帛。可她仍堅持寫完,然後將這卷染血的秘密藏入簪中,再用盡餘生守護它,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她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沈清辭將絲絹翻到背面。背面只有一行字,寫得極重,幾乎要劃破絹面:
“名冊所列七十九人,皆北境忠魂。若此冊現世,當爲英靈昭雪,勿令奸佞竊國!”
七十九人。
不是暗樁名單,而是枉死將士的名冊。
不是通敵叛國的證據,而是忠魂蒙冤的記錄。
沈清辭靠在床柱上,閉上眼睛。腦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開始瘋狂旋轉、碰撞、拼接——
三皇子蕭承要找的“名單”,恐怕根本不是周夫人守護的這份。他要找的,應該是能證明他父親——也就是當年的北境主帥蕭衍——清白的證據,或是能替他鏟除政敵的把柄。
可他不知道,周夫人用性命守護的,恰恰是能將他父親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鐵證。
而林院判,林青雲的兄長,他暗中相助,是因爲想爲弟弟報仇?還是想爲那七十九個枉死的將士討回公道?
夜梟呢?他欠林青雲一條命,所以他效忠的究竟是林院判,還是那塵封多年的真相?
還有趙元啓的軍餉賬冊——如果北境大捷是假的,如果那三萬將士是枉死的,那麼當年撥付的巨額軍餉,又流向了何處?
所有線索,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在北境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交織、收緊。
而沈清辭,此刻就站在這張網的中央。
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夜,蕭承扼住她脖頸時說的那句話:“要怪就怪你占了不該占的位置,懷了不該懷的秘密。”
原來他說的秘密,不是指沈月璃偶然聽到的軍餉之事。
而是指周夫人用性命傳下來的、這支海棠玉簪中的秘密。
他一直以爲沈月璃知道,或者至少,沈月璃應該知道母親留下了什麼。所以他娶她,試探她,在新婚之夜對她下殺手——這一切,都是爲了那個他以爲存在的“名單”。
可他錯了。
沈月璃到死都不知道母親留下了什麼。
知道的是她,沈清辭,一個從異世而來的孤魂。
窗外的月色漸漸西斜,燭火燃到了盡頭,最後掙扎着爆出一朵絢爛的燈花,然後徹底熄滅。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淹沒了內室。
沈清辭在黑暗中睜着眼睛,手中緊緊握着那支玉簪和那卷染血的絲絹。簪身冰涼,絹帛脆弱,可這兩樣東西的重量,卻仿佛能壓垮一個人的一生。
母親用一生守護的秘密。
七十九個無名無姓的忠魂。
十五年塵封的冤屈。
還有此刻,纏繞在她頸間的殺機。
沈清辭緩緩吐出一口氣,氣息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白霧。她將絲絹重新卷好,藏回玉簪之中,又將玉簪貼身收起,緊貼着心口的位置。
那裏,心髒在沉穩地跳動。
一下,兩下。
她不是沈月璃。她是沈清辭。她見過太多枉死之人,聽過太多未雪之冤。前世她選擇成爲法醫,就是爲了替那些不能說話的人發聲,替那些蒙冤的靈魂討回公道。
如今穿越千年,命運竟以另一種方式,將她推到了同樣的位置。
只是這一次,她要面對的敵人更強大,更隱蔽,更殘忍。
但她不怕。
黑暗中,沈清辭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溫度,只有決絕。
既然母親用性命守護這份名冊。
既然七十九個英靈在等待昭雪。
既然蕭衍父子試圖用更多的鮮血掩蓋真相。
那麼——
“母親,”她對着虛空輕聲說,聲音平靜如古井深潭,“您未走完的路,女兒替您走。您未完成的夙願,女兒替您完成。”
窗外,晨光初現,天際泛起魚肚白。
漫長的黑夜即將過去。
沈清辭躺回枕上,閉上眼睛。這一次,她是真的需要休息了。
因爲明天,她要去城南漱玉閣,會一會那位母親臨終前托付的蘇娘子。
因爲明天,這場以生死爲注的博弈,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晨光一寸寸漫過窗櫺,照亮了內室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床榻上那張蒼白卻堅定的臉。
而在她枕下,那支海棠玉簪在晨光中泛着溫潤的光澤,簪頭的紅寶石如一滴永不幹涸的血,又或是淚,默默訴說着一個跨越了十五年的、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