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濃稠的墨,將弄堂裏的一切都浸透了。
唐芯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塊熟悉的、因潮溼而泛黃的黴斑。它像一張扭曲的人臉,在黑暗中無聲地嘲笑着她。
她沒有哭。
身體裏的某個地方,好像被掏空了,留下一個巨大的、漏風的窟窿。悲傷、憤怒、委屈,這些情緒像沙子一樣,剛一冒頭,就從那個窟窿裏漏了下去,什麼也留不住。
【空洞,是連疼痛都感受不到的麻木,仿佛靈魂已經提前離體,冷漠地看着這具軀殼的沉淪。】
隔壁房間,母親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像一把生了鏽的鋸子,在夜的靜謐裏,一下一下地拉扯着人的神經。後來,啜泣聲變成了父親不耐煩的低吼,再後來,是一聲壓抑的爭吵,最後,一切歸於死寂。
這死寂,比任何聲音都更讓人心慌。
唐芯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像一尊石像,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直到窗外的天色,從濃黑變成灰白,再透出一絲魚肚皮似的亮光。
新的一天,來了。
可她的人生,好像已經結束在昨天。
往常這個時候,母親早就起床了。廚房裏會傳來切菜的聲音,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抽油煙機沉悶的轟鳴。這些瑣碎而熟悉的聲音,是這個家每天蘇醒的信號。
今天,什麼都沒有。
整個屋子,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唐芯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從她的腳底迅速向上攀爬,纏住了她的心髒,用力收緊。
她掀開被子,赤着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她輕輕地拉開房門,客廳裏空無一人,光線昏暗。
隔壁父母的房門,虛掩着一條縫。
唐芯的呼吸,在這一刻停滯了。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門板的那一刻,冷得像一塊冰。
她輕輕地,推開了門。
房間裏,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父親躺在床的外側,背對着門口,睡得很沉,甚至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而母親,穿着她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布褂,安靜地躺在床的裏側。她的姿態很安詳,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像是睡着了。
只是她的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張宣紙。
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空了的白色藥瓶,和一個水杯。
唐芯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藥瓶上。她知道,那是什麼。
【死亡,有時不是轟然倒塌,而是一場無聲的、蓄謀已久的告別。當她選擇用最安靜的方式離開時,留給生者的,是整個世界崩塌的巨響。】
唐芯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她想尖叫,想沖過去搖醒母親,可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地扼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四肢百骸,灌滿了鉛,沉重得無法動彈。
她就那麼站着,看着,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碎裂,崩塌,化爲齏粉。
也許是她站立的時間太久,投下的陰影驚動了床上的人。父親的鼾聲停了,他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
當他看到床內側的妻子時,臉上的睡意瞬間褪去。
“阿芬?”他試探着叫了一聲,伸手推了推母親的肩膀。
沒有回應。
他又推了推,加大了力氣。母親的身體,只是隨着他的動作,僵硬地晃動了一下。
父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猛地坐起身,顫抖着手,探向母親的鼻息。
下一秒,他像被蠍子蜇了一樣,閃電般地縮回了手。
他看到了床頭櫃上的藥瓶。
“啊——”一聲不屬於男人的、短促而尖利的驚叫,從父親的喉嚨裏擠了出來。他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踉蹌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看到了門口的唐芯。
那一瞬間,他臉上所有的驚恐和慌亂,都凝固成了怨毒和憎恨。
“是你!”他指着唐芯,聲音因爲恐懼和憤怒而變得扭曲,“都是你害的!是你把你媽害死了!”
他爬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沖到唐芯面前,揚手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唐芯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火辣辣的疼。耳朵裏嗡嗡作響,嘴角嚐到了一絲腥甜的味道。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動。她只是緩緩地轉過頭,用一雙空洞得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看着眼前這個狀若瘋癲的男人。
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你這個喪門星!掃把星!”父親的咒罵,像冰雹一樣砸下來,“我們唐家倒了八輩子血黴,才生出你這種不要臉的東西!現在好了!你滿意了!你把你媽逼死了!你這個殺人凶手!”
殺人凶手。
這四個字,像一把淬了毒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唐芯的心上。
她看着父親那張因爲憤怒而扭曲的臉,看着他眼裏的憎惡,忽然覺得很可笑。
母親的死,他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他的冷漠,他的斥責,他的那句“還嫌不夠丟人嗎”,難道不是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可是,他不會承認的。
他只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她這個最弱小、最無力反抗的人身上。
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
弄堂裏很快就炸開了鍋。父親沒有報警,他只是沖出去,叫來了幾個沾親帶故的親戚。
救護車沒有來,來的是殯儀館的車。
一切都處理得異常迅速,仿佛是在掩蓋一場不可告人的醜聞。
唐芯像個提線木偶,被親戚們推來搡去。她換上了孝服,跪在靈前。屋子裏擠滿了人,有親戚,有鄰居。
他們看着她的眼神,比昨天更加復雜。有憐憫,但更多的是指責和探究。
竊竊私語聲,像蒼蠅一樣,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作孽哦,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還不是爲了她女兒的事,想不開呀。”
“這下好了,一了百了,留下活人受罪。”
“這女孩子,命太硬了,克死了親娘……”
鄰居張阿姨端了一碗水過來,塞到她手裏,低聲說了一句:“芯芯,喝點水吧。”
她的眼神裏,帶着一絲不忍。這是唐芯在這場災難裏,感受到的唯一一絲暖意。可這暖意太微弱了,就像寒冬裏的一根火柴,剛一亮起,就被四面八方涌來的寒風,吹滅了。
葬禮簡單而倉促。
回來的路上,父親一言不發,臉色鐵青。
家裏,還殘留着靈堂的氣息。母親的照片,還擺在桌上。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溫柔。
唐芯看着那張照片,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疼得她無法呼吸。
“這個家,是沒法待了。”父親突然開口,聲音沙啞而冰冷。
他看着唐芯,那眼神,像在看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甚至是一個累贅。
“你媽走了,我也要爲自己打算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過兩天,我就把這房子賣了,離開這裏。”
唐芯猛地抬起頭,看着他。
“那我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父親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過了他的臉。
“你?”他冷笑了一聲,“你已經長大了,自己想辦法吧。”
“王老師已經打過電話了,學校讓你辦退學手續。你也不用去讀書了,去外面找個活幹,養活你自己。”
一句話,就決定了她的未來。
沒有商量,沒有餘地,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宣判。
唐芯看着他,看着這個給了她生命的男人,在妻子屍骨未寒的時候,就急着要拋棄她,急着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忽然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家了。
父親的冷漠,同學的霸凌,鄰裏的流言,母親的死……所有的一切,都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將她徹底淹沒。
那天晚上,唐芯回到了自己那個狹小的房間。
她打開衣櫃,裏面只有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她找出一個布書包,把幾件換洗的衣服塞了進去,又把床底下那個存着幾十塊零錢的鐵皮盒子,也放了進去。
這就是她的全部家當。
她做完這一切,站起身,走到了那面小小的、邊緣已經生出黑斑的鏡子前。
鏡子裏,映出一張陌生的臉。
蒼白,消瘦,一雙眼睛,大得嚇人,裏面卻是一片死寂的荒蕪,像是燒過之後的灰燼。
那個曾經會因爲考了好成績而開心,會因爲朋友的陪伴而微笑的唐芯,已經死了。
死在了那張不堪入目的照片裏,死在了母親冰冷的身體旁,死在了父親那個決絕的耳光下。
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從今天起,她只有一個人了。
她要活下去。
像一株被人踩進泥土裏的野草,像一棵在懸崖峭壁上掙扎的荊棘。
不爲任何人,只爲自己。
她要活下去,然後,爬出這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