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燼穿過藥王谷外的裂谷,火焰槍在手中輕顫,餘焰順着槍杆緩緩回落,像是剛從一場搏殺中抽身。他腳步未停,直奔谷內深處。姬瑤月跟在後方,左手壓着腰側,狐尾拖地,留下一串淡紫血痕。她沒說話,呼吸壓得很低,但每走一步,肋骨處就傳來鋸齒般的鈍痛——那是僞槍血氣殘留在經脈裏的後患。
丹室門前,南離立在石階上,素手一揮,厚重石門無聲開啓。火光從門縫溢出,映得她臉上毫無波瀾。
“火髓已融。”她說,“可煉破境丹——但代價,你們未必付得起。”
秦燼停步,槍尖垂地,餘溫灼得地面微裂。他沒問代價是什麼,只將目光落在南離袖口那道赤蛇鐲上。昨夜血戰之後,這把槍比以往更躁動,仿佛體內有東西醒了,正不斷催促他去辨認某種氣息。
姬瑤月咬牙邁上前,“只要能讓我突破,什麼代價我都接。”
南離沒看她,只將一卷殘破古籍投入爐中。書頁燃起幽藍火焰,爐頂星象圖隨之流轉,顯出一段古老丹方。字跡模糊,唯有“至親之血爲引”六字清晰如刻。
空氣一滯。
秦燼瞳孔微縮。他立刻明白——所謂“至親”,並非血緣親屬,而是魂魄共鳴者。這世上,能與姬瑤月魂息共振的,只有一個。
他側頭看她。
她卻已抬手,指尖凝聚靈力,毫不猶豫劃破手腕。紫血滴落,墜入丹爐。
火焰驟然翻騰,由藍轉紅,爐壁映出光影——畫面中,姬瑤月立於高台,九尾盡數斷裂,萬箭穿心,鮮血染透白衣。她雙目緊閉,唇角溢血,身形緩緩倒下。
秦燼一步上前,鐵掌扣住她手腕,止住血流。火焰槍自行出鞘半寸,槍尖直指南離,赤金紋路在槍身遊走,隱隱發出低鳴。
“這不是煉丹。”他說,“是獻祭。”
南離冷笑,“不破不立。幽冥已在聚魂,她若三日內不破境,本源反噬之下,連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那就等她自然突破。”秦燼聲音未變,卻帶着不容動搖的冷意。
“等不了。”南離拂袖,爐火再變,“女帝血脈覺醒越深,反噬來得越快。昨夜僞槍傷她,已觸動封印。你現在帶她走,不出兩日,她會經脈盡碎,神魂崩解。”
姬瑤月掙扎了一下,沒掙開秦燼的手。“放開我……我能撐住。”
秦燼沒動。
他知道南離說的不是假話。但他也清楚,一旦這血引完成,姬瑤月不只是損耗修爲那麼簡單——那一幕預兆是真實的,那是她命隕之日的投影。
丹爐仍在燃燒,血光映得四壁通紅。南離盯着爐火,指尖輕敲鐲子,似在等待最終抉擇。
就在此時,地底傳來一陣震動。
極輕微,卻讓秦燼猛然一凜。
他低頭,火焰槍劇烈震顫,槍尖不受控制地轉向地面,直指丹室下方的地脈。那股熟悉的火髓氣息再度浮現,但這一次,它不再只是被動呼應,而是主動牽引。
記憶閃回——火髓融合那夜,槍靈曾在識海低語:“本源可替。”
他緩緩鬆開姬瑤月手腕,將她往後一拉,自己上前半步,槍尖輕點石面。一道赤金裂痕自接觸點蔓延而下,滲入地縫,直通深處。
南離眼神一凝,“你做什麼?”
“你說需要至親之血。”秦燼盯着地面,“但如果地火龍脊的本源之力,能替代血引呢?”
“不可能。”南離斷然道,“地脈之力狂暴,未經煉化,足以焚毀丹爐,連你也會被反噬。”
“但火髓已被你融過。”秦燼道,“它現在是可控的。而且——”他頓了頓,“這把槍,能導引它。”
南離沉默片刻,目光掃過火焰槍,“你以爲我沒試過?三百年前,有人想用地火煉破境丹,結果整座丹室炸成廢墟,七名丹師當場化灰。”
“他們沒有這把槍。”秦燼平靜道,“也沒有,和火髓共鳴的槍魂。”
南離盯着他,許久未語。
爐火仍在跳動,姬瑤月靠在牆邊,左手按着傷口,呼吸急促。她看着秦燼的背影,忽然開口:“你要用自己的槍,去引地火?”
秦燼沒回頭,“槍能承火,也能控火。只要節奏對,就能把地脈之力壓進丹爐,代替血引。”
“可你不是丹師。”南離道,“哪怕有槍輔助,你也無法掌控火候。差一絲,丹毀人亡。”
“你不也是?”秦燼看向她,“你敢用她的血,就說明你也沒十足把握。我們都在賭——區別只在於,賭的是誰的命。”
南離眼神微動。
她終於明白,眼前這個被稱作“廢物弟子”的男人,根本不是來求丹的。他是來改規則的。
爐火忽然一暗,隨即爆燃。星象圖上,原本指向姬瑤月命宮的星軌開始偏移,一道赤金細線自地底升起,貫穿圖心。
“地脈在響應。”南離低聲道,“它……認得這把槍。”
秦燼單膝跪地,火焰槍插入石縫。槍身嗡鳴,赤金符文逆向流轉,自尾至尖,一寸寸點亮。他閉眼,神識沉入槍體,與那道沉睡的龍影對接。
地底深處,火流開始旋轉。
不是沸騰,不是噴發,而是被某種節奏牽引,緩緩匯聚成束。
南離盯着丹爐,聲音壓低:“你只有一次機會。火入爐時,必須精準控制三息內的溫度梯度,否則藥性全毀。”
秦燼點頭。
槍尖微震,一道火線自地底升騰,順着槍杆爬升,直達爐底。丹爐外壁發出輕微脆響,像是冰層開裂。
第一息,火線分三股,繞爐底循環。
第二息,火勢收束,集中於爐心。
第三息,秦燼猛然睜眼,槍尖一挑,火流精準注入丹爐核心。
爐火由紅轉金,藥香驟起。
南離瞳孔一縮,“成了?”
話音未落,爐內忽傳一聲悶響。
火光劇烈晃動,星象圖上,姬瑤月的命宮星軌猛然斷裂,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赤金槍影,貫穿天穹。
南離後退半步,“你……把槍意烙進了丹引?”
秦燼收回槍,槍身微顫,像是完成了一次吞咽。他沒回答,只看向姬瑤月。
她站在原地,左手傷口的紫血停止了滲出,體內那股撕裂般的鈍痛也在消退。她抬起手,看着掌心,低聲說:“我……感覺不一樣了。”
“槍替你承了反噬。”秦燼道,“丹引現在連的是火髓本源,不是你的血。”
南離盯着爐火,臉色復雜,“你改變了丹方的根基。這已不是破境丹,而是……以槍爲引的異丹。”
“只要她能破境。”秦燼說,“叫什麼不重要。”
南離沉默良久,終於開口:“但這丹,會有副作用。”
“說。”
“它會讓她更依賴你。”南離看着姬瑤月,“每一次運功,她都會感知到這把槍的存在。你們的氣機,會越來越近,直到——分不開。”
姬瑤月抬頭,看向秦燼。
他站在爐火前,黑發微揚,眸光沉靜。火焰槍垂在身側,槍尖還沾着一道未散的赤金紋路。
她忽然笑了,“那也不錯。總比被人拿針扎進骨頭裏抽血強。”
秦燼跪在丹室中央,膝蓋壓着一道尚未冷卻的裂痕。火焰槍橫在身前,槍尾抵地,整杆槍還在震,像是剛從地底拽回一條活龍。他左手按住槍柄末端,指節發緊,神識沉進槍身深處——那裏,龍影盤繞,火脈奔涌,但節奏亂了。
剛才那一注地火,不是簡單引流,而是把地脈本源抽了一縷上來。槍魂吞得猛,吐得急,現在火線在槍骨裏亂竄,差一點就要沖破爐心炸開。
他閉眼,識海裏浮現槍中龍影的輪廓。
“三息勻流。”他低語,聲音不重,卻像釘子一樣楔進識海,“火歸爐心,慢壓,緩放。”
槍身一顫,赤金符文從尾端亮起,一寸寸往前推,像是在重新校準脈搏。地底的火流隨之調整,原本暴烈的沖勢漸漸平復,轉爲穩定的細流,順着槍杆爬升,注入爐底。
南離站在三步外,袖口的赤蛇鐲微微發燙。她沒再靠近,剛才伸手取丹被火霧灼退,掌心還留着焦痕。她盯着爐口,火光映在臉上,看不出情緒。
爐內異響漸止,火色由暴紅轉爲金黃,藥香重新聚攏,比之前更濃,帶着一絲鐵鏽般的腥氣——那是槍火混入藥性的味道。
丹,快成了。
秦燼沒鬆手。他知道這丹不一樣了。原本是破境丹,現在是拿地火本源當引子,火焰槍當媒介,硬生生把一場獻祭改成了交易。可交易總要付出代價,問題是誰來付。
爐蓋輕顫,一聲悶響自內傳出。
緊接着,一道赤金光柱從爐心沖起,直射屋頂石板。光柱中,一枚丹丸緩緩升起,表面流轉着細密金紋,像活的一樣在滾動。靠近槍的一側,隱約浮現出半個“焚”字烙印。
南離瞳孔一縮。
“它認主。”秦燼開口,抬手攔住想上前的南離。
他沒說是誰的主。
但他知道,這丹從成形那一刻起,就跟火焰槍綁死了。能碰它的,只有和槍有共鳴的人。
他將槍尖輕輕點向爐口。槍焰微吐,與丹丸下方的光柱接引。那一瞬,丹丸輕輕一震,像是回應,隨即緩緩下降,懸停在槍焰之上,不落,也不逃。
姬瑤月靠在牆邊,左手還壓着傷口。她看着那枚丹,喉嚨動了一下。
剛才那股撕裂經脈的痛已經退了,可體內空蕩蕩的,像被抽走什麼,又像在等什麼填進來。她知道,這是破境前的“虛門”——門開了,但沒人進去。
她抬起右手,朝丹丸伸去。
指尖剛觸到丹身,丹丸猛地一顫,金紋暴閃。一股熱流順着指尖沖進經脈,她悶哼一聲,膝蓋一軟,差點跪下。
秦燼槍尖一挑,丹丸輕轉,避過她手指,卻沒飛遠,只是懸在半空,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它在認你。”秦燼說,“不是血親,但魂息同頻。它知道你是誰。”
姬瑤月咬牙,再次伸手。這次她沒碰丹體,而是直接握了上去。
丹丸震了三下,金紋漸隱,終於安靜下來,落入她掌心。
溫度不高,像一塊溫玉。
她沒猶豫,仰頭吞下。
丹入喉的刹那,體內驟然一空。
下一瞬,火炸了。
不是從丹田起,而是從每一寸經脈、每一根骨縫裏同時爆開。九尾狐火被引動,順着血脈往上沖,撞向識海。她眼前一黑,九條虛影在體內翻騰,毛發炸起,冷汗瞬間浸透衣衫。
她張嘴想叫,卻發不出聲。
秦燼一步上前,火焰槍橫在她胸前,槍焰貼着她衣襟蔓延而上,順着鎖骨流入咽喉,再往下,滲進經脈。
槍火與狐火撞在一起。
沒有爆炸,反而像兩股水流交匯,先是激烈沖撞,隨後緩緩交融。秦燼槍不離身,左手按住她後頸,將一股穩定火流壓進她識海,壓住那頭即將失控的狐。
時間一點點過去。
姬瑤月的呼吸慢慢平復,額角汗珠滑落,砸在地面,洇出一小片溼痕。
忽然,她睜眼。
瞳孔深處,一道金紋一閃而過。
她沒看秦燼,也沒看南離,而是猛地抬頭,望向北方的虛空。
“在那兒。”她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百毒經》全本……在浮空島。一座黑塔裏,懸在雲海上,塔頂有鎖鏈垂下來,纏着一具白骨。”
她說得極準,像是親眼見過。
秦燼沒動,但槍尖微抬。
他知道,這不只是丹藥的功效。是地火本源與狐火融合後,短暫打開了血脈裏的記憶通道。女帝轉世的本能,在這一刻被喚醒了一絲。
南離盯着她,聲音壓低:“你看到了塔?”
“不止。”姬瑤月緩緩轉頭,“塔下有陣,血色的,像眼睛。有人在守。”
南離臉色變了。
她沒問是誰,但手指已經掐進了袖口。
就在這時,丹室石壁傳來一聲輕響。
像是水滴落。
秦燼猛地側身,槍橫胸前。
石壁上,一滴暗紅液體緩緩滲出,順着牆面滑下。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越來越多,連成一片,像牆在流血。
血紋蔓延,迅速勾勒出一個殘缺的“誅”字,邊緣還在蠕動,像是要補全。
南離後退一步,“幽冥……他追蹤到了。”
“地火異動。”秦燼盯着血紋,“本源被抽動,地脈留痕,他順着火脈找到了這裏。”
他話音未落,火焰槍突然自行橫移,槍尖直指石壁。赤金火焰噴涌而出,在空中形成一道弧形屏障。血紋剛要擴散,觸到火幕,瞬間燃燒,化作黑煙消散。
但石壁上的“誅”字殘跡仍在,像刻進去的一樣。
南離盯着那字,聲音發緊:“他知道了你在用槍引地火。這不只是定位,是警告。”
秦燼沒答。
他收槍回身,一手攬住姬瑤月肩膀。她身體還在發燙,但站得穩。
“能走?”他問。
“能。”她點頭,眼神清明,“那塔……我還能感應到。”
秦燼不再多言,轉身朝門口走去。火焰槍垂在身側,槍尖離地三寸,微微前指,像在探路。
南離站在原地,沒跟上來。
“你們去浮空島,”她說,“但別信塔裏的東西。《百毒經》全本不是知識,是鑰匙。”
秦燼腳步一頓。
“什麼鑰匙?”
“開萬魂窟的。”南離聲音低下去,“也是……放幽若出來的。”
秦燼沒回頭。
他知道這個名字。僞焚星槍的持有者之一,用他的槍法,練他的招。但他沒問更多。
現在不是時候。
他推開門,外面天色灰暗,裂谷風聲呼嘯。姬瑤月跟在他身後,腳步不穩但沒停下。
南離站在丹室門口,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風中。
石壁上的血痕已經幹涸,但那個“誅”字,依舊清晰。
風從門外灌入,吹得她袖口輕動。
赤蛇鐲突然震了一下。
她低頭,鐲子內側,浮現出一行細小血字:
“火已出鞘,獵者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