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周憬淮洗漱完,動作很輕地掀開被子一角,正要躺下。
“周憬淮。”蘇妍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着一絲刻意維持的平靜。
“嗯?”他動作頓住。
“你從櫃子裏,再拿一床被子出來吧。”蘇妍側躺着,背對着他,聲音悶悶的,“我…我睡覺不老實,喜歡搶被子!別把你凍着。”
周憬淮正要躺下的身體徹底僵住了。
搶被子?
昨晚…他們明明蓋的是一床被。
她睡得是有些不安穩,但何曾搶過被子?
她整個人後來幾乎都蜷在他懷裏,手腳並用地扒着他,暖和得像只小貓。
這借口,找得未免太拙劣。
他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在黑暗中,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眸裏,翻涌起晦暗不明的情緒。
所以,她果然是後悔了!
怪不得他傍晚下工回來那會兒就看到她情緒不太高。
一家人吃晚飯時,她雖然強撐着笑,但他能感覺到那股低落。
現在,連一床被子都不願意和他蓋了!
是又想起了那個李百川?
還是…單純厭惡了他這個人,厭惡了這段倉促的婚姻?
他沒說話,只是沉默地起身,走到衣櫃前,摸黑從裏面抱出一床半舊的薄被。
他重新躺下,刻意離她遠了些,兩人之間隔着一段清晰的距離,像一道無形的溝壑。
土炕不大,蘇妍幾乎已經貼到了冰涼的牆邊,背脊緊繃,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極力拉開距離。
周憬淮平躺着,望着黑漆漆的屋頂,胸口像是堵着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悶又澀。
他向來不擅長言辭,更不懂如何追問女人的心思。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蘇妍以爲他已經睡着,身體稍稍放鬆了一些時,男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你需要多久?”
蘇妍正迷迷糊糊,被這沒頭沒腦的問話弄得一怔,下意識反問,“什麼?需要多久什麼?”
周憬淮在黑暗中閉上眼,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
需要多久,才能適應‘周憬淮妻子’這個身份?
需要多久,才能把心裏那個人徹底放下?
可這樣的話,他要怎麼問出口,兩人說白了就是相處了幾次的陌生人。
他突然問這些話,她應該會覺得冒犯吧。
“沒事。”他翻了個身,也側向另一邊,背對着她,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只是更沉了些,“睡吧!對了,我明天一早會去趟省城醫院,我每周得去做系統性的復健,後天晚上才能回來。”
蘇妍哦了一聲,心裏亂糟糟的,也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更悶了,只幹巴巴地囑咐了一句,“那…你路上小心,今晚早點睡。”
周憬淮沒應聲。
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可聽她這明顯帶着距離和敷衍的關心,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算了。
兩人背對着背,躺在同一張炕上,蓋着兩床被子,中間隔着冰冷的空氣和更冰冷的心事。
直到後半夜,蘇妍才在紛亂的思緒中疲憊地睡去,呼吸漸漸均勻。
而周憬淮,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直到窗紙透出熹微的晨光。
......
次日清晨,蘇妍醒過來時,身側已經空了,被子也被他放回了櫃子裏。
她擁着被子坐起身,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外面傳來周母輕微的咳嗽聲。
等她洗漱好走出房門,周母正在院子裏喂雞,看見她,臉上立刻堆起和藹的笑意,“小妍醒啦?怎麼不多睡會兒?憬淮天沒亮就走了,說趕早班車。”
蘇妍扯出一個笑容,“睡夠了,媽,我來幫您做早飯吧?”
“不用不用,都快做好了。”周母連忙擺手,又關切地打量她,“臉色咋有點不太好?是不是沒睡踏實?還習慣嗎?”
蘇妍笑了笑,“習慣,挺好的。”
不一會兒,周父和周安安也從各自屋裏出來了。
周父年近五十,面容黝黑堅毅,左邊空蕩蕩的袖管挽起一截,用別針固定住,行動卻絲毫不顯拖沓。
周安安拎着個小籃子,看到蘇妍,眼神飄忽了一下,小聲叫了句“嫂子”。
一家人圍坐在小方桌旁吃早飯。
紅薯粥,雜面窩頭,一小碟鹹菜。
看着桌上的東西,蘇妍沒什麼胃口,這時候的條件…真的好差!
不過她也不能餓肚子,只能硬着頭皮吃。
吃完飯,周父站起身,右手熟練地拿起靠在牆角的鋤頭。
周安安也背起了自己的小背簍,裏面裝着割草刀。
見兩人要走,蘇妍也立刻放下碗筷,站起身,“爸,安安,等我一下。”
周父回過頭,有些詫異,“小妍,你就在家歇着,陪你媽說說話,地裏的活,有我和安安呢。”
周母也點頭,“是啊,你剛來,先熟悉熟悉家裏,不急着下地。”
蘇妍卻搖搖頭,態度很堅決,“爸,媽,我在家也閒不住。既然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沒道理光吃不幹,我跟你們一起去,多少總能幫上點忙。”
她目光落在周父那空蕩蕩的袖管上,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敬意和酸澀。
這位斷臂的老兵,年輕時爲國家流血犧牲,如今拖着殘軀,依舊要爲了全家人的口糧在土裏刨食。
周母身體弱,常年吃藥。
周憬淮腿傷未愈,還要定期去省城復健。
就連十六歲的周安安,也得早早扛起生活的擔子。
她蘇妍,四肢健全,有什麼理由躲在後面歇着?
周父看她堅持,沉默了一下。
他話不多,但看人準。
這個新兒媳,眼神清亮,語氣堅定,不是那種嬌氣的。
但他還是言簡意賅地提醒,“地裏的活,累。”
“爸,我知道的!”蘇妍笑了笑,語氣輕鬆,“我下鄉六年,也不是完全沒幹過,可以幹的。”
周父不再說什麼,只是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
周安安看了看她爸,又看了看已經戴好草帽的嫂子,只好快步跟上。
周母站在院門口,望着三人離去的背影,眼裏欣慰,心裏對兒子這樁倉促的婚事,又多了幾分踏實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