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英會的演武環節結束,已是黃昏。
府城最大的酒樓“醉仙居”三層,此刻被鎮遠鏢局包下,擺開八桌酒席。劉震東這次是下了血本——席面上不僅有本地的山珍河鮮,還特意從北地運來了冰鎮的烈酒“燒刀子”。
大廳裏人聲鼎沸。
鏢師們卸下了平日的謹慎拘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贏了彩頭的幾個鏢頭被圍在中間,唾沫橫飛地講述着擂台上如何“三招敗敵”的光輝事跡。雖然水分不少,但聽衆們照樣喝彩連連。
陸煊坐在靠窗的主桌。
他左邊是總鏢頭劉震東,右邊是府城幾家商號的東家。這桌人說話都帶着三分客氣,七分試探——陸煊今日在演武場上的表現,已經讓不少人動了心思。
“陸師傅這一手混元掌,真是開了眼界。”一個綢緞莊的胖東家舉杯,“我年輕時也學過幾天拳腳,可從沒見過這種勁力——碎磚不碎形,這是怎麼練的?”
“內家功夫,講究力從地起,節節貫穿。”陸煊舉杯回敬,話說得點到爲止,“練得久了,自然能控制力道。”
他不想多談。
這些商人問東問西,眼神裏卻沒什麼對武道的尊重,更多的是好奇和算計。就像看一件稀罕物件,琢磨着能不能買下來,或者至少沾點光。
酒過三巡,劉震東看出陸煊的疏離,主動岔開話題:“諸位,今日咱們只談風月,不論武功。來,嚐嚐這醉仙居的招牌‘八寶鴨’!”
陸煊順勢起身:“劉總鏢頭,我下去透透氣。”
“好好,隨意。”
他端着酒杯,走到二樓回廊。
這裏安靜許多。憑欄望去,府城的夜景盡收眼底——萬家燈火如星,運河上的畫舫掛着紅燈籠,絲竹聲隱隱傳來。晚風帶着水汽,吹散了酒意。
“陸師傅也嫌裏頭吵?”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陸煊回頭,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鏢師靠在柱子上抽煙袋。他認得這人——姓趙,鏢局裏資歷最老的趟子手之一,年輕時走過大江南北,如今主要負責帶新人。
“趙師傅。”陸煊點頭致意。
趙老鏢師敲了敲煙袋鍋,又裝上一鍋煙絲:“裏頭那些東家,嘴上說得熱鬧,其實沒幾個懂行的。跟他們聊武功,不如對牛彈琴。”
陸煊笑了:“趙師傅看得明白。”
“活了大半輩子,再看不明白,就白活了。”趙老鏢師點上煙,深吸一口,煙霧在夜色中緩緩散開,“不過陸師傅,老朽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
“你這身功夫……不該困在鏢局裏。”趙老鏢師看着他,眼神裏有種過來人的通透,“鎮遠鏢局在青州算號人物,可放到整個江湖,也就是個跑腿的。真龍得入海,猛虎要歸山。”
陸煊默然。
他何嚐不知道?只是初來此界,根基未穩,需要個落腳的地方。鏢局雖然不大,卻是個合適的跳板。
“趙師傅走南闖北,見識廣。”陸煊轉了個話題,“可曾遇到過什麼……奇人異事?”
“奇人異事?”趙老鏢師眯起眼,似乎在回憶,“三十年前,我在西漠走鏢,見過一個老和尚,能在沙地上行走不留腳印。二十年前,在東海,見過一個漁夫,空手潛入百丈深海,半柱香才上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但這些,都不如最近的傳聞稀奇。”
“哦?”
趙老鏢師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才湊近些:“陸師傅可知道‘黑風山’?”
陸煊搖頭。
“那是青州和幽州交界處的一片老林子,山勢險峻,終年瘴氣彌漫,本地人都不敢深入。”趙老鏢師的聲音更低了,“可半個月前,山裏出了怪事。”
“什麼怪事?”
“先是地動。”趙老鏢師比劃着,“不是普通地動,是那種……悶雷一樣的震動,從地底傳來,連着響了三天。黑風鎮上的老人說,這是‘山神翻身’。”
“然後呢?”
“地動停了之後,有人看見黑風山深處,半夜裏冒出紅光。”趙老鏢師眼神裏閃過一絲敬畏,“不是火光,是那種……像血一樣的紅光,把半邊天都映紅了。持續了大概一炷香時間,又突然消失。”
陸煊心中一動。
這種異象,他在熔爐核心的記載裏見過類似的描述——那是“地脈靈力外泄”或者“古禁制鬆動”的征兆。
“就這些?”他問。
“如果只是這些,也就當個怪談罷了。”趙老鏢師嘆了口氣,“可偏偏有人不信邪。”
他講起了後續。
黑風鎮有個獵戶,叫王老三,是當地有名的膽大包天。聽說山裏有紅光,就帶着兩個兒子進山,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寶貝。結果三天後,只有王老三一個人回來了,還瘋了。
“瘋了?”
“滿嘴胡話。”趙老鏢師說,“說什麼‘山裏有神仙洞府’、‘白玉台階通天’、‘金甲神將守門’……鎮上的人請大夫看了,說是受了極大驚嚇,心神渙散。”
陸煊皺眉:“他那兩個兒子呢?”
“沒回來。”趙老鏢師搖頭,“鎮上組織人進山找過,只找到一些破碎的衣物和……血跡。人怕是沒了。”
故事到這裏,本該結束。
可偏偏王老三瘋癲之中,反復念叨一句話:“洞府開,先天現……得機緣者,一步登天……”
“先天?”陸煊眼神一凝。
在這個世界,武道境界分爲後天、先天、宗師、大宗師。後天練氣,先天煉神——突破先天,意味着真氣化爲真元,能夠初步引動天地之力,壽元也能增至兩甲子。
這是無數武者夢寐以求的門檻。
“就憑一句瘋話,有人信?”陸煊問。
“本來沒人信。”趙老鏢師苦笑,“可偏偏,七天前,幽州‘血刀門’的人秘密到了黑風鎮。接着,青州本地的‘青雲劍派’也派了長老過去。昨天我聽說,連‘藥王谷’的人都現身了……”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陸煊:“這些可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勢力。他們同時盯上一個地方,你覺得會是爲了看風景?”
陸煊沉默。
熔爐核心在體內微微發熱,似乎在印證着什麼。
“趙師傅跟我說這些,是……”他試探着問。
“兩個原因。”趙老鏢師直言不諱,“第一,我看陸師傅是條真龍,遲早要一飛沖天。這黑風山的機緣,說不定就是你的跳板。”
“第二呢?”
“第二……”趙老鏢師嘆了口氣,“我有個侄子,在青雲劍派外門當差。他偷偷傳信給我,說這次黑風山的水……很深。”
“什麼意思?”
“青雲劍派派去的,不是普通長老,而是‘執法堂’的副堂主,先天巔峰的修爲。”趙老鏢師聲音壓得極低,“血刀門那邊,來的也是副門主級別。藥王谷更誇張,來的是谷主的親傳弟子……”
他深吸一口煙:“這些大人物,平時請都請不動。現在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聞,全都親自出馬。你說,這正常嗎?”
不正常。
陸煊心裏清楚。如果只是普通機緣,派幾個內門弟子去探探路就夠了。出動這種級別的人物,意味着他們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內情。
“還有更蹊蹺的。”趙老鏢師繼續說,“我侄子說,執法堂副堂主出發前,特意去了一趟門派禁地‘藏經閣’頂層。那裏放着青雲劍派最機密的典籍。”
“他查了什麼?”
“不知道。”趙老鏢師搖頭,“但我侄子聽到副堂主出來時,自言自語了一句話……”
他模仿着那種凝重的語氣:“‘三百年了……終於又出現了……’”
三百年。
陸煊捕捉到這個時間點。在這個世界,三百年足夠發生很多事,也足夠讓一些秘密被徹底埋葬。
“趙師傅的意思是,黑風山的洞府,可能跟三百年前的某件事有關?”他問。
“老朽不敢妄加猜測。”趙老鏢師敲掉煙灰,“但江湖上有句老話:風起於青萍之末。現在黑風山這股風,怕是會越刮越大。”
兩人一時無言。
樓下傳來鏢師們劃拳的喧鬧聲,與這二樓回廊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陸煊望着遠處的黑暗——那是黑風山的方向,在夜色中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趙師傅爲何不去碰碰運氣?”他忽然問。
“我?”趙老鏢師笑了,笑容裏有些苦澀,“老朽今年六十三了,後天中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那種大機緣,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能染指的。”
他頓了頓,認真地看着陸煊:“但陸師傅你不一樣。你年輕,有天賦,有潛力。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
“什麼東西?”
“說不上來。”趙老鏢師搖頭,“就是一種感覺。好像你……不該屬於這裏。你的路,應該更遠,更高。”
陸煊心中微震。
這老鏢師的眼睛,毒。
“多謝趙師傅指點。”他拱手。
“談不上指點,就是閒聊。”趙老鏢師擺擺手,“不過陸師傅如果真要去,老朽有幾句忠告。”
“請講。”
“第一,不要相信任何人。”趙老鏢師豎起一根手指,“在真正的機緣面前,父子都能反目,師徒都能相殘。那些名門正派……手段未必比邪道幹淨。”
“第二呢?”
“第二,量力而行。”趙老鏢師說,“機緣再好,也得有命享用。黑風山那地方,本來就有天然瘴氣,現在又聚集了那麼多高手……危機四伏。”
“第三?”
“第三……”趙老鏢師猶豫了一下,“如果真遇到什麼超出理解的東西……不要猶豫,立刻逃。”
陸煊點頭:“我記住了。”
趙老鏢師又裝了一鍋煙,卻遲遲沒有點上。他望着夜空,忽然說了句看似不相幹的話:“陸師傅,你相信這世上有‘仙’嗎?”
“仙?”
“就是那種……飛天遁地,移山填海,長生不老的存在。”趙老鏢師眼神有些飄忽,“江湖傳說裏,總說武道練到極致,可以‘以武入道’,破碎虛空,羽化登仙……”
他自嘲地笑笑:“年輕時候,我也信過。可練了一輩子武,見過最厲害的,也就是宗師。大宗師都只聽過,沒見過。至於仙……呵。”
陸煊沒有接話。
但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水,遠比表面看起來要深。熔爐核心的存在,那些散落在諸天萬界的法則碎片,還有玄留下的只言片語……都在指向一個更宏大的真相。
“如果……”趙老鏢師忽然壓低聲音,“如果黑風山的洞府,真是古修士留下的……那裏面可能不止有突破先天的機緣。”
他盯着陸煊:“可能……有關於‘道’的東西。”
道。
這個字,在陸煊心裏激起漣漪。
“時候不早了。”趙老鏢師收起煙袋,“陸師傅,老朽言盡於此。如何抉擇,全看你自己。”
他拱手告辭,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
陸煊獨自站在回廊上。
夜風漸涼,吹得酒意全無。他抬起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動——一縷淡青色的氣勁在指尖流轉,時而化爲火焰般的赤紅,時而凝成冰霜似的銀白。
這是熔爐核心初步解析此界內力後,轉化出的形態。
還不夠。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修爲卡在了後天巔峰。想要突破先天,需要的不只是真氣積累,更是對“神”的淬煉,對天地之力的感悟。
黑風山……
或許是個機會。
但風險同樣巨大。那些大勢力虎視眈眈,先天高手雲集,以他現在的實力,貿然卷入,很可能成爲炮灰。
正思索間,樓下傳來劉震東的聲音:“陸師傅!下來喝一杯!”
陸煊收斂心神,轉身下樓。
回到主桌,氣氛依舊熱烈。胖東家已經喝得滿臉通紅,正拉着一個鏢師吹噓自己年輕時如何“一拳打死一頭牛”——顯然是醉話。
“陸師傅,來來,再敬你一杯!”劉震東舉杯,“今日你爲鏢局掙足了面子,往後在青州,誰不知道咱們鎮遠鏢局有個‘混元掌’陸師傅!”
衆人附和。
陸煊笑着舉杯,一飲而盡。
酒液辛辣,順着喉嚨燒下去。但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有些冷。
宴席持續到深夜。
鏢師們東倒西歪地散去,劉震東被兩個徒弟攙扶着上了馬車。陸煊最後一個離開,鎖好酒樓的門。
街道空曠,只有打更人的梆子聲遠遠傳來。
他沒有回鏢局安排的住處,而是沿着運河慢慢走。
水聲潺潺,月光灑在河面上,碎成萬千銀鱗。偶爾有夜鳥掠過,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走到一座石橋時,陸煊停下腳步。
橋下,一個老乞丐蜷縮在角落裏,身上蓋着破草席。聽到腳步聲,老乞丐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詭異。
“年輕人……”老乞丐的聲音嘶啞,“看你心事重重啊。”
陸煊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是不是……在猶豫該不該去某個地方?”老乞丐忽然說。
陸煊眼神一凝:“你怎麼知道?”
“猜的。”老乞丐笑了,露出殘缺的黃牙,“我在這橋上坐了三十年,見過太多你這樣的年輕人——有天賦,有野心,站在選擇的岔路口。”
他頓了頓:“讓我再猜猜……那個地方,很危險,但可能有天大的機緣。對吧?”
陸煊沉默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小塊碎銀子,丟過去。
老乞丐接住,掂了掂,滿意地揣進懷裏。
“看在這銀子的份上,送你一句話。”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真龍不怕深潭,但……得先有龍鱗。”
話音落下,呼吸變得均勻,像是睡着了。
陸煊站在橋頭,反復咀嚼這句話。
真龍不怕深潭——是鼓勵他去闖。
但得先有龍鱗——是提醒他,要有足夠的準備和實力。
月光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許久,陸煊轉身,朝着鏢局的方向走去。
腳步堅定。
他已經有了決定。
但在去黑風山之前……他需要先做一件事。
一件能讓他長出“龍鱗”的事。
夜色中,他的眼神亮得驚人。
像兩點寒星。
映着這個世界的月光,也映着另一個世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