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病院的兒童活動室在周二下午總是格外安靜。陽光透過高高的、裝着鐵柵欄的窗戶斜射進來,在滿是劃痕的木地板上投下方形的光斑。空氣裏有蠟筆、舊紙張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還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甜膩——那是給孩子們準備的午點殘留下來的味道,蘋果泥或是煮得稀爛的南瓜。
趙伶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手裏拿着一本圖畫書,但目光沒有落在書頁上。他在觀察小念。
女孩坐在活動室另一端的墊子上,背對着他,面前攤着一張大白紙,周圍散落着五顏六色的蠟筆。她畫得很專注,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只有握筆的手在緩慢移動,偶爾停下來,歪着頭思考,然後又繼續。
從趙伶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念的背影和一小部分畫紙邊緣。但他能“感覺”到,那幅畫不同尋常——不是視覺上的感知,是能量層面的波動。小念在畫畫時,身體周圍縈繞着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光,像夏日草地上的螢火蟲,明滅不定。那光芒的顏色很特別,不是金色,不是紅色,而是一種柔和的、近乎月光的銀白色。
更讓趙伶在意的是小念的“自言自語”。
她的嘴唇一直在動,但沒有發出聲音,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人對話。偶爾,她會輕輕點頭,或者搖頭,表情認真得像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有一次,她甚至笑了起來,那是孩子聽到有趣事情時特有的、清脆但壓抑的笑聲,因爲她馬上捂住了嘴,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護工注意到。
她在和誰說話?
趙伶維持着看書的姿勢,但將一絲感知緩緩延伸出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蕩開細微的漣漪。他不敢太明顯,因爲活動室裏還有另外兩個孩子和一個值班護工,雖然都在各自的角落忙碌,但過度異常的能量波動可能會被察覺。
感知接觸到小念周圍那片銀白色微光時,趙伶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那不是抗拒,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那片微光本身就具有某種頻率,與他的感知產生了和諧的振動。在這振動中,他捕捉到了碎片化的信息:
“……不行,那裏太黑了……”
“……哥哥在看書呢,別過去……”
“……媽媽說不能跟陌生人走,你也不算陌生人了?”
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無線電。是小念的“心聲”,她在心裏和某個存在對話。
趙伶收回感知,猶豫了幾秒,然後站起身,裝作活動筋骨,慢慢踱步到小念身後。他沒有立刻出聲,先看了看她正在畫的畫。
畫面上是一個房間的剖面圖,像是兒童的視角:上面是天花板,下面是地板,四面是牆壁。但房間的布局很奇怪——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間病房或活動室。房間中央畫着一張床,床上躺着一個小小的人形,線條簡單,但能看出是個女性,長發披散。床邊站着另一個更小的人形,是小念自己,她畫了自己的特征:兩個小辮子,抱着布娃娃。
而房間裏,除了這兩個人形,還有其他東西。
用深藍色和黑色蠟筆畫出的、扭曲的線條,像煙霧,又像觸須,從牆壁裏伸出來,環繞在床邊。這些線條的末端,有一些簡化的眼睛和嘴巴的圖案,密密麻麻,布滿整個畫面,給人一種窒息般的壓迫感。
但在這些黑色線條之間,小念用銀色蠟筆(那是她唯一一支銀色蠟筆,筆頭已經磨得很短)畫了一些不同的東西:小小的光點,像星星,散布在房間各處。光點之間用極細的銀線連接,形成一個稀疏但完整的網絡,將床和床邊的小人保護在中央。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畫面的右上角,小念畫了一個站在門外的人形——是趙伶。她畫出了他的特征:高個子,病號服,還有手背上那個發光的紋路(她用金色蠟筆點了一個小點)。這個“趙伶”站在門外,手按在門板上,門縫下有金色的光芒透進來。
“你在畫什麼?”趙伶輕聲問。
小念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看到是趙伶,鬆了一口氣,但馬上用身體擋住畫紙,表情慌亂:“沒……沒什麼……”
“畫得很好。”趙伶在她旁邊的墊子上坐下,保持着一個安全的距離,“能給我看看嗎?”
小念咬着嘴唇,猶豫了很久,才慢慢挪開身體,露出畫紙:“不要告訴別人……周叔叔說,這種畫不能給別人看……”
“爲什麼?”
“因爲……”小念的聲音更低了,“因爲畫裏的東西,別人看不見。他們會覺得我瘋了,就像……就像其他人一樣。”
趙伶仔細看着畫:“這些黑色的線是什麼?”
“是‘它們’。”小念說,“牆裏的,地下的,有時候從窗戶外面爬進來的。它們想靠近媽媽,想靠近我。但是媽媽畫了這些銀色的光點,把它們擋在外面。”
她指着畫中床上的人形:“這是媽媽。她睡着了,很久很久了。這些銀色的光是她睡着之前畫的,她說只要光還在,壞東西就進不來。”
趙伶看向那些銀色光點組成的網絡。他認出來了——那是一種極其精巧的防護陣法,節點布置、連線走向都符合《戲神卷宗》裏記載的某種高級防護術的原理。小念的母親,那個代號Z-7的女人,不僅會唱防護童謠,還會布置陣法。
“那這些光點現在還在嗎?”趙伶問。
小念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還在,有些……暗掉了。周叔叔每個月都會去幫媽媽重新畫,但他說他畫的和媽媽的不太一樣,效果沒那麼好。而且……”她的聲音帶了哭腔,“而且暗掉的光點越來越多了。”
趙伶心裏一沉。防護陣法在衰退,意味着小念母親的狀況在惡化,或者那些“壞東西”在變強。
“那你現在在畫什麼?”他指着畫面右上角的自己。
小念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我在畫……如果哥哥那天晚上在的話,會怎麼樣。”
“哪天晚上?”
“媽媽睡着的那天晚上。”小念說,“那天晚上,好多好多黑色的線從牆裏鑽出來,銀色的光點一個一個滅掉。媽媽抱着我,唱了一整夜的歌,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光也越來越暗……最後,她讓我閉上眼睛,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醒過來,媽媽就睡着了,再也沒有醒。”
她頓了頓,指着畫中門外透進的金色光芒:“如果那天晚上,有像哥哥這樣會發光的人在門外,也許……也許媽媽就不會睡着了。”
趙伶感到喉嚨發緊。他能想象那個畫面:一個母親在最後一刻用盡全部力量保護孩子,而外面沒有任何援助。那種絕望……
“小念。”他輕聲說,“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小念的身體僵住了。她的眼睛睜大,閃過一絲恐懼,然後低下頭,手指絞着衣角:“你……你聽到了?”
“沒有聽到聲音,但感覺到了。”趙伶實話實說,“你在心裏和某個‘朋友’說話,對嗎?”
長時間的沉默。活動室另一頭,一個孩子突然哭了起來,護工趕緊過去安撫。趁着這個機會,小念用極快的語速說:“他就在那裏。一直在我身邊。但他不是壞東西,他幫過我。”
“在哪裏?”趙伶警覺地環顧四周,但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你旁邊。”小念說,“左邊的墊子上。”
趙伶猛地轉頭看向左側的空墊子。那裏什麼都沒有——至少肉眼看不見。但他調動一絲微弱的感知,立刻感覺到了異常。
墊子上方,空氣的“質感”不同。不是有實體存在,而是那片空間的能量結構被輕微扭曲了,像平靜水面上的一圈漣漪。在那漣漪的中心,有一個極其稀薄的、近乎透明的輪廓,勉強能看出人形,但細節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人。
最奇特的是,這個存在的“顏色”。在能量視野下,大多數異常存在都是黑色、深褐色或暗紅色,代表污染、惡意或混亂。但這個存在是淡藍色的,像晴朗天空的顏色,而且光芒很純淨,沒有雜色。
“他是誰?”趙伶問,保持着戒備,但沒有立刻調動力量攻擊。因爲這個存在確實沒有散發出惡意,反而有一種溫和的、近乎悲傷的情緒波動。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念說,“從我有記憶起,他就在了。媽媽說他是‘守護靈’,是以前住在這裏的一個人留下來的,因爲還有事情沒做完,所以沒有離開。他幫媽媽布置那些銀色的光點,教媽媽唱歌,媽媽睡着後……他就一直陪着我。”
她看向那個空墊子,眼神變得柔和:“他告訴我什麼時候壞東西會來,告訴我怎麼躲開它們。他還教我怎麼畫銀色的光點,雖然我畫得不好……但他說,多練習就會有用。”
趙伶重新審視那個淡藍色的存在。如果小念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可能是他進入第七病院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友善”的超自然存在。但這可信嗎?會不會是某種更高級的僞裝?
“他能說話嗎?”趙伶問。
“不能。”小念搖頭,“他沒有聲音。但他能把想說的話直接放在我心裏,就像……就像你想一件事的時候,你自己能聽見那樣。”
心靈感應。趙伶想起自己之前感知到的小念的“心聲”,那應該就是她和這個存在交流時泄露出來的片段。
“那他現在在說什麼?”
小念閉上眼睛,像是在傾聽,然後睜開:“他說……他很高興你能看見他。他說你身上的光很特別,和媽媽的不一樣,和周叔叔的也不一樣。他還說……”她頓了頓,表情變得困惑,“他說你身上有‘門’的味道。”
門?趙伶心中一凜。又是這個詞。
“什麼意思?”
小念搖搖頭:“他說不清楚。他只說,你身上的光,和他很久很久以前見過的某種光很像,那種光是用來……打開或關上‘門’的。”
趙伶感到後背發涼。這個“守護靈”可能真的知道些什麼。關於《戲神卷宗》,關於趙家的傳承,關於那兩個世界之間的門。
“我能和他直接交流嗎?”趙伶問。
小念看向空墊子,幾秒後說:“他說可以試試,但你不一定能聽到。因爲你不是我。”
“怎麼試?”
“就像你平時聽那些‘聲音’一樣。”小念說,“但不要抵抗,要……要放鬆,讓他進來一點點。”
趙伶猶豫了。讓一個未知存在進入自己的意識,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是極其危險的行爲。但這也是獲取信息的機會。而且,如果這個存在真的想害他,早在之前他放鬆戒備感知周圍時就該動手了。
“好。”他最終點頭。
小念伸出手,輕輕握住趙伶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涼,但握得很緊。“閉上眼睛。”她說。
趙伶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但保持一絲警惕,像繃緊的弓弦,隨時可以反擊。
然後,他感到一股溫和的、清涼的能量順着小念的手流入他的身體。那不是攻擊,而是一種“邀請”,像有人輕輕敲了敲意識的門。
他讓那能量進來。
起初只有模糊的感覺:微風,流水,遠處鍾聲的回響。然後,逐漸清晰,形成一個“聲音”——不是真正的聲音,而是一種直接呈現在意識中的“信息流”:
“你好,趙家的傳人。”
信息很清晰,但帶着一種古老的口吻,像是很久沒有與人交流過,用詞有些生澀。
“我是許清明。曾經是這裏的醫生,五十年前。”
醫生?五十年前?趙伶心中震動。
“我死於一場實驗事故,但我的意識沒有完全消散。我選擇留下,因爲我知道這座病院地下有什麼,我知道‘門’的存在。我想阻止災難發生,但一個人的力量太微弱。”
“我遇到了林婉清——小念的母親。她是個天生的‘靈視者’,能看見我們這個世界之外的真相。我教她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布置防護,但最終還是沒能救她。她被‘門’另一邊的存在標記了,它們想要她的能力,想要通過她打開更寬的裂縫。”
“臨終前,她將小念托付給我。我答應她會保護好這個孩子。所以我留在這裏,盡我所能。”
信息流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你很特別,趙伶。你身上的光,讓我想起五十年前見過的一些人——他們自稱‘守門人’,來自不同的傳承,但都有一個共同目標:看守那些連接不同世界的‘門’,防止它們被不該打開的人打開。”
“第七病院地下就有一扇‘門’。但它不是自然形成的,是人爲打開的。五十年前,一群瘋狂的學者和神秘主義者在這裏進行禁忌實驗,他們想打開通往‘更高維度’的通道,結果……他們打開了別的東西。”
“門打開了,但只開了一條縫。就這一條縫,已經讓無數不該存在的東西滲透過來。而那些打開門的人,大多數在第一時間就被門後的存在吞噬或污染了,剩下的要麼瘋了,要麼躲起來了。”
“我當時是這裏的實習醫生,目睹了部分過程。我想阻止,但太晚了。我的肉體在能量沖擊中死亡,但意識因爲某種意外沒有消散,而是和這裏的能量場融合,成了現在的狀態。”
“五十年來,我看着這座病院慢慢被滲透、被污染。我看着那些病人被異常影響、被吞噬。我無能爲力,因爲我太弱了,只是一個殘存的意識體,連實體都沒有。”
“直到二十年前,你父親趙青雲來到這裏。他也是‘守門人’之一,是戲子一脈的傳人。他和我交流過,知道了這裏的情況。他想辦法加固了封印,暫時穩住了裂縫。但他也說,這只是拖延時間,根本問題沒有解決。”
“他離開時說,他會想辦法,也會讓他的孩子將來繼續這個使命。現在,你來了。”
信息流變得有些波動,像是情緒激動:
“趙伶,裂縫正在重新打開。地下的那個‘看守者’——那個五十年前被強行喚醒、用來暫時封住門的古老存在——正在被腐蝕。它的意識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充滿惡意。當它完全墮落,或者被消滅時,門就會徹底打開。”
“到那時,不僅僅是這座病院,整個城市,甚至更廣的範圍,都會被門後的存在淹沒。那會是災難。”
趙伶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爬上來。他想起采購單上那句“裂縫波動加劇”,想起夢境中老年周會計的警告,想起自己感知到的地下那個扭曲的空洞。
“我能做什麼?”他在意識中問。
“變強。”許清明的信息流回答,“學會完全控制你傳承的力量。然後,和這裏其他還在戰鬥的人合作——周遠山,還有其他你可能還沒遇到的人。你們需要一起加固封印,或者……找到徹底關閉門的方法。”
“但時間不多了。我能感覺到,裂縫的波動周期在縮短。最多一個月,可能更短,就會達到臨界點。”
一個月。這個時間點讓趙伶想起了采購單上的“9月前必須到位”。周會計顯然也意識到了緊迫性。
“小念呢?”趙伶問,“她會有危險嗎?”
“她一直是目標。”許清明的信息流帶着深深的憂慮,“她繼承了母親的‘靈視’天賦,而且更加純粹。門後的存在想要她,想把她變成在這邊的‘眼睛’和‘錨點’。我已經盡力保護她,但我的力量在衰退。所以……趙伶,我請求你,如果可能,請保護這個孩子。”
信息流開始變得不穩定,像信號在衰減:
“我的時間到了……維持這種程度的交流很消耗……記住,趙伶……不要相信任何人……這座病院裏,有‘它們’的傀儡……甚至有當年打開門的那群人的後代……他們還在暗中活動……”
“小心那個……即將來訪的……白先生……他身上的光……不對勁……”
信息流徹底中斷。
趙伶睜開眼睛,感到一陣眩暈。小念還握着他的手,擔憂地看着他:“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趙伶搖頭,看向那個空墊子。淡藍色的輪廓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像耗盡了力量。
“許叔叔說他累了,要休息很久才能再說話。”小念輕聲說。
趙伶點點頭。他消化着剛才得到的信息:五十年前的禁忌實驗,人爲打開的“門”,守門人的傳承,父親二十年前的行動,裂縫即將徹底打開的危機,還有……需要警惕的內鬼和白先生。
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時間整理。
但有一點很明確:他不能再慢慢來了。
戰鬥已經打響。
而他,必須盡快做好準備。
“小念。”趙伶看着女孩的眼睛,“從今天起,我會保護你。我答應你。”
小念的眼睛亮了起來,然後涌出淚水。她用力點頭,說不出話。
窗外的陽光開始西斜,活動室的影子拉長了。
而在那些影子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緩緩蠕動。
趙伶感覺到了。
它們也在聽着。
也在等待。
等待門開的那一刻。
【第十八章完,字數:4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