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座安靜的四合院裏，談乃仁正陪奶奶吃飯。
院子是舊時留下的，修繕得很好，青磚灰瓦，廊下掛着燈籠。
院裏種了一棵老桂花樹，正值花期，滿院飄香。餐廳的八仙桌上擺着簡單的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但做得精致。
“多吃點，你看你又瘦了。”奶奶夾了塊紅燒肉放到談乃仁碗裏。老人家八十多了，頭發全白，但精神矍鑠，眼睛依然清亮。
“奶奶，我自己來。”談乃仁聲音溫和，與在外的冷峻判若兩人。
“工作再忙也得按時吃飯。”奶奶看着他，嘆了口氣，“小仁，奶奶年紀大了，沒別的念想，就想看你成個家。”
談乃仁夾菜的手頓了頓。
“我知道你心裏有坎兒，”奶奶放下筷子，聲音輕柔，“但人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的陰影裏。你是個好孩子，該有人疼，有人陪。”
“奶奶，”談乃仁低聲說，“我這樣……不想害了別人。”
“什麼叫害了別人？”奶奶握住他的手，老人的手溫暖而布滿皺紋，“婚姻不是傳宗接代，是找個心意相通的伴兒。兩個人互相扶持，互相理解，比什麼都重要。”
她看着孫子，眼神慈愛而堅定：“小仁，你記着，真正的好姑娘，看中的是你這個人，不是別的。當年那個……是她沒福氣。”
談乃仁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吃飯。紅燒肉燉得酥爛，入口即化，但他嚐不出味道。
“上次老陳家的孫女，你見了嗎？”奶奶試探着問。
“見了。”
“怎麼樣？”
“不合適。”
奶奶嘆了口氣，沒再追問。她了解這個孫子，看着溫和，其實比誰都倔。八年前那場變故，讓他把心封起來了，再難打開。
飯後，談乃仁陪奶奶在院裏散步。桂花香沁人心脾，月光灑在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奶奶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他站在她身邊，看着院牆上爬滿的藤蔓。
“奶奶，”他忽然開口，“如果……如果我真的遇不到合適的，就這樣一個人，您能接受嗎？”
奶奶抬頭看他，月光下，孫子的側臉輪廓分明，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緒。但她是看着他長大的，知道他平靜外表下的隱痛。
“奶奶只希望你快樂。”她輕聲說，“如果你一個人也能快樂，奶奶就接受。但小仁，”她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別因爲害怕受傷，就把所有人都推開。這世上，總有人值得你冒險的。”
談乃仁沉默着，看向院角的石榴樹。石榴已經紅了，沉甸甸地掛在枝頭。
他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張臉。
雨夜裏站在教學樓前的臉。餐廳裏挺直脊背說不的臉。還有那天在酒店門口，擦着眼角卻強裝平靜的臉。
很淡的影像，卻異常清晰。
他搖搖頭，把那些畫面甩開。
“不早了，奶奶，我扶您回屋休息。”
“好，好。”奶奶站起身，借着孫子的手慢慢走回屋裏。
安頓好奶奶後，談乃仁獨自站在院中。夜風微涼，桂花香更濃了。
城市的光污染讓星星變得稀疏，只有幾顆最亮的倔強地閃着。
他想起奶奶的話：“別因爲害怕受傷，就把所有人都推開。”
想起那個倔強的身影。
可是奶奶不知道，有時候不推開，才是更大的傷害。
他轉身回屋，腳步沉穩，背影挺拔如鬆。
但在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靠在門板上，閉上眼睛，輕輕地、幾乎無聲地嘆了口氣。
那一口氣裏，有疲憊，有掙扎，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渴望。
城市的另一頭，楊慕初終於批改完所有作業。她關掉辦公室的燈，鎖上門，走進夜色。
手機又震動了，是母親發來的相親對象的資料。三十四歲，公務員，離婚原因寫着“性格不合”。
她沒點開看，只是把手機放回包裏。
校門口的路燈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她想起方雲平的話，想起林薇的眼神，想起母親的哭泣。
想起那個位高權重的人，也許是因爲那個人沒有評判，沒有要求，只是平靜地給了她一個選擇。
她深吸一口氣，夜風裏已經有了初秋的涼意。
路還長。但她會走下去。
一步一步，用自己的方式。
周六傍晚，“靜雅閣”茶館。這家店開在機關大院附近，門面不大，裝修樸素。
木質桌椅磨得發亮，空氣裏飄着廉價的茉莉花茶香和隱約的煙味。
楊慕初坐在靠牆的位置，面前是一杯已經涼了的菊花茶。
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毛衣，配黑色長褲，頭發扎成最簡單的馬尾。母親說這次是“老實人”，讓她“別太挑剔”，但她心裏清楚，所謂的老實人，往往藏着最固執的偏見。
六點過五分，一個男人匆匆推門進來。張建國三十四歲，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夾克，裏面是皺巴巴的白襯衫，頭發梳得過於整齊，反而顯得刻意。
他背着一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邊角已經磨損。看見楊慕初，他快步走過來，額頭上還帶着細汗。
“楊老師？不好意思，單位臨時有點事，晚了會兒。”他說話帶着點方言口音，但努力咬準每個字。
“沒關系，是我來早了。”楊慕初微微點頭。
張建國放下公文包，在她對面坐下。他先環視了一圈茶館，像是在確認什麼，然後才看向楊慕初。
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然後往下掃過她的衣着，最後回到臉上。
“楊老師比照片上好看。”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局促，“聽說你在三中教書？那可是重點中學，厲害。”
侍者過來，張建國點了壺最便宜的綠茶，沒要茶點。點單時他假意問了楊慕初的意見，還沒得楊慕初客套，已經點單了。
“我先自我介紹下。”他坐直身體，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做報告，“張建國，三十四歲，在市住建局工作，科員。老家在南山縣張莊，父母都是農民，我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公務員的。”
他說這話時，背脊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抬起，眼神裏有種混雜着自卑和自傲的復雜情緒。
茶館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楊慕初能看見他額頭上深刻的抬頭紋，還有那雙因爲長期伏案工作而略顯疲憊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