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號那天，楊慕初起了個大早。她挑了件米白色的襯衫和卡其色長褲，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針織開衫，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翻譯工作需要專業得體的形象，不能太隨意，也不能太刻意。
市外事辦大樓前已經停了幾輛商務車。楊慕初到的時候，其他幾個翻譯也陸續來了——有海大的年輕講師，有外國語學院的講師，都是大學教師。大家互相簡單介紹，氣氛專業而禮貌。
“各位老師早上好！”張科長的聲音響起。
楊慕初轉過頭，看見張科長快步朝她走來，身邊還跟着幾位領導模樣的人。
“這位是海市三中的楊慕初老師，這次擔任凱瑟琳教授的陪同翻譯。”張科長介紹道，然後壓低聲音對楊慕初說，“楊老師，今天談書記也會來，他親自接待外賓。”
談書記。這個稱呼讓楊慕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想到，一個教育考察團竟然有這樣的大人物到場。
張科長目光在她臉上又停留了一瞬，“楊老師今天很精神。”
正說着，兩輛黑色轎車緩緩駛入大院。前面一輛車上下來幾個工作人員，迅速站定。後面那輛車的車門打開，談乃仁走了出來。
他今天沒穿西裝，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絨衫，黑色長褲，外面套了件薄款的卡其色風衣。
打扮比之前兩次見面都休閒，但那種沉穩的氣場依然存在。晨光照在他臉上，顯得輪廓更加分明。
他正在和身邊的工作人員交代什麼，目光不經意掃過等待的人群，然後在楊慕初身上停頓了一瞬。
很短暫的停頓，短到可能只是錯覺。
但楊慕初看見，他朝張科長點了點頭，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才走向已經到達的外賓團隊。
英國考察團一共六人，三男三女，都是教育界人士。爲首的中年男士氣質非凡，有教育家的儒雅，也有上位者的氣勢。
談乃仁上前與他握手，用流利的英語交談起來。他的發音標準，語調平穩，偶爾說到專業術語時還會解釋幾句，態度不卑不亢，既有東道主的熱情，又有官員的得體。
楊慕初被分配陪同一位中年女教授，名叫凱瑟琳，研究基礎教育。簡單自我介紹後，車隊出發前往第一個景點——市博物館。
車上，凱瑟琳很健談，問了很多關於中國基礎教育的問題。楊慕初一一解答，遇到專業術語時，她會斟酌用詞，確保準確。
談乃仁坐在前面的車裏，透過車窗，偶爾能看到他的側影。
博物館參觀很順利。談乃仁親自做講解員，他對館藏文物的了解讓外賓們驚訝。
講到一件漢代青銅器時，他甚至能說出出土年份、發掘過程和學術爭議。凱瑟琳低聲對楊慕初說：“你們這位官員，不像一般的政客。”
楊慕初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微笑。
中午在博物館附近的餐廳用餐。安排座位時，楊慕初被安排在凱瑟琳旁邊，而談乃仁坐在主位。圓桌很大，他們之間隔着好幾個人，但偶爾視線還是會碰上。
第一次是在上菜時。服務員端上一道本地特色菜，談乃仁用英語介紹做法和典故。楊慕初正在給凱瑟琳翻譯一些細節，抬頭時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朝她微微點頭，像是認可她的翻譯工作，然後繼續與外賓交談。
第二次是在用餐中途。凱瑟琳問了一個關於城鄉教育資源分配的問題，談乃仁回答得很詳細。
楊慕初翻譯時，遇到一個專業術語卡住了，她頓了頓，正想換個說法，談乃仁用中文輕聲補充了一個更準確的詞。
“教育資源配置均衡化。”他說，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楊慕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迅速翻譯過去。他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午飯後，前往第二個景點——城郊的溼地公園。秋日的溼地很美，蘆葦蕩一片金黃，水鳥在湖面棲息。外賓們興致很高，沿着木棧道散步拍照。
楊慕初陪着凱瑟琳走在隊伍中後段。凱瑟琳對生態教育很感興趣，問了很多問題。楊慕初一邊回答，一邊注意腳下——木棧道有些地方木板鬆動，需要小心。
走到一處觀景台時，凱瑟琳想靠近欄杆拍照，腳下突然一滑。楊慕初下意識伸手去扶，但有人動作更快。
談乃仁不知何時走到了她們旁邊，穩穩扶住了凱瑟琳的手臂。
“小心，這裏的木板有點溼。”他用英語說，然後看向楊慕初，“楊老師，你沒事吧？”
楊慕初搖搖頭：“我沒事。謝謝談書記。”
這是今天他第一次直接跟她說話。他的手指還扶着凱瑟琳的手臂，但目光落在她臉上，很短暫，但很專注。
“這片溼地是候鳥遷徙的重要中轉站。”他自然地接過話題，向凱瑟琳介紹起來，仿佛剛才的關切只是順帶。
但楊慕初注意到，在接下來的路程中，他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走在她們旁邊。遇到難走的路段時，他會提醒“這裏有台階”或者“那邊木板鬆了”。
很細小的舉動，幾乎不着痕跡。但楊慕初感受到了——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照拂，像秋日陽光，不灼熱，但溫暖。
傍晚時分，行程結束。返回市區的車上，凱瑟琳有些疲憊，靠在椅背上小憩。
楊慕初也累了，一天下來，精神高度集中，現在放鬆下來，才感覺到喉嚨發幹，小腿發酸。
她拿出保溫杯喝水，看着窗外飛逝的街景。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雲層鑲着金邊。這個國慶假期，別人在休息，她在工作，但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委屈。
靠自己的勞動賺錢，不丟人。陪外賓遊覽，長見識，還能練口語。更何況……
她想起談乃仁扶住凱瑟琳時，看向她的那一眼。平靜，但有關切。
車子停在酒店門口。外賓們下車，談乃仁與他們一一握手道別。輪到凱瑟琳時，她笑着說：“談先生，您有一位非常專業的翻譯。楊老師的英語很好，解釋得很清晰。”
談乃仁看了楊慕初一眼，微笑：“楊老師確實很優秀。”
很平常的客套話，但楊慕初覺得耳根有些發熱。
“明天八點，老地方集合。”張科長宣布解散，然後特意走到楊慕初身邊，笑着說，“楊老師今天表現很好，談書記剛才也誇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