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透過“破鍋旅店”那扇布滿油污的窗戶,斑駁地灑在發黑的橡木地板上。空氣中漂浮着昨晚燉煮“地獄辣椒”殘留的辛辣微塵,普通人吸入一口大概會打上半天的噴嚏,但對於此刻盤坐在床上的希爾維亞來說,這味道只是一種寡淡的背景。
她閉着眼,呼吸綿長而深沉。
體內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團曾經像瘋狗一樣在她胃袋裏橫沖直撞、試圖焚燒一切的“永恒之火”,此刻安靜得像是一汪金色的湖泊。隨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金色的漣漪從胃部擴散,順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不再是破壞性的灼燒,而是一種溫潤、厚重且源源不斷的滋養。
那種時刻需要分出大半精力去壓制力量的沉重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就像是卸下了背負百年的枷鎖,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希爾維亞緩緩睜開眼。
原本只是清澈的祖母綠眼眸,此刻深處隱隱流轉着一圈金色的光暈,神性與野性並存。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皮膚下那層爲了掩人耳目而刻意維持的灰敗色僞裝,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壓制,解除。”
她輕聲吐出這四個字。
既然已經能夠完美控制火焰,就不需要再用鬥氣去扭曲面部的肌肉和骨骼來維持那副平平無奇的“傭兵面孔”。更重要的是,那種壓制會消耗她大約百分之五的每日進食能量——這在以前無所謂,但在即將到來的美食祭面前,這百分之五的能量可能意味着少吃一只烤雞。
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浪費。
隨着魔力回路的重組,一股柔和的氣流以她爲中心蕩開。
原本塗抹在頭發上的劣質染發劑瞬間崩解成黑色的粉塵,簌簌落下。
銀色。
如月光傾瀉,如水銀流淌。
那一頭長發在晨光中散開,每一根發絲都閃爍着令人目眩的晶瑩光澤。
接着是臉。
原本略顯粗糙、刻意變得僵硬的五官開始微調。顴骨的高度、下頜的線條、鼻梁的挺拔度,在短短幾秒內回歸了原本的模樣。
那是一張不該存在於凡間的臉。
那是樹海千萬年審美進化的終極產物,是造物主在微醺時最得意的傑作。高貴、冷豔,卻又因爲那雙總是帶着點“尋找食物”的認真眼神,而多了一份致命的鮮活感。
希爾維亞站起身,走到那一小塊裂開的銅鏡前。
她歪了歪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瘦了。”
她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有些不滿。
“果然,之前的夥食還是太差了。”
房門被猛地推開。
“大姐頭!大姐頭快起來!早飯是……”
皮普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手裏還提着一只髒兮兮的靴子。他的話卡在了喉嚨裏,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窗邊那個正在梳理銀發的女人。
手裏的靴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皮普張大了嘴,下巴幾乎脫臼。他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宕機了,所有的街頭智慧和生存本能都無法處理眼前的畫面。
“……天……天使?”
他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個字。
希爾維亞轉過身,淡漠地掃了他一眼。
“早飯是什麼?”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冷淡,還有那個熟悉的、只關心食物的問題。
皮普渾身一激靈,差點跪下。
“大、大姐頭?!是你?!”
他沖過去,圍着希爾維亞轉了三圈,甚至想伸出手去確認一下是不是幻術,但在距離那件風衣半米的地方又縮了回去——不敢。
“你……你去整容了?不,這根本是大變活人啊!你之前的臉是貼上去的豬皮嗎?”
“那是戰術僞裝。”
希爾維亞隨手抓起一根皮繩,將銀發利落地扎成高馬尾。那動作英氣逼人,卻又透着股慵懶的媚意。
“現在不需要了。省力氣。”
她整理好衣領,重新掛好腰間的“必中之勺”和“靜謐之月”。
“走。吃飯。然後去報名。”
她邁步向門口走去。
皮普還呆在原地,看着那個背影,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是真的。”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變得狂熱。
“發財了……這次真的抱到金大腿了……不對,是鑽石大腿!”
樓下大堂。
那個脾氣古怪的老太婆正在把一鍋冒着綠泡的糊狀物端上桌。
“今日特供:仙人掌汁燉沼澤蛙。愛吃不吃。”
老太婆頭也不回地吼道。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老太婆抬起頭,滿是褶子的臉上原本寫滿了不耐煩,但在看到希爾維亞的那一刻,她手裏的大鐵勺僵在了半空。
希爾維亞走下樓梯。
並沒有刻意釋放什麼氣場,但那種屬於高等生命體的天然壓迫感和極致的美貌,讓這間破舊昏暗的旅店瞬間變得蓬蓽生輝。
就連空氣中那股怪異的青蛙味,似乎都變得清新了起來。
老太婆眯起那雙渾濁的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希爾維亞一遍。
“哼。”
老太婆冷笑一聲,把勺子扔回鍋裏。
“原來是個精靈。還是個血統純得嚇人的上位種。難怪味覺那麼刁。”
她並沒有像皮普那樣失態,對於一個沉迷黑暗料理幾十年的怪人來說,美醜在“好不好吃”面前一文不值。
“長得再好看,吃飯也得付錢。”
老太婆敲了敲桌子。
“而且,這碗蛙肉你要是敢剩下一口,我就把你轟出去。”
希爾維亞坐下,看着那碗綠色的東西。
“只要熟了就行。”
她拿起勺子,優雅而迅速地開始進食。
那種反差感——一個絕美的精靈女神,面無表情地大口吞咽着足以毒死地精的黑暗料理——讓剛下樓的皮普看得心驚肉跳。
“大姐頭……你慢點……別噎着……”
早飯結束。
希爾維亞擦了擦嘴,扔下一枚金幣。
“稍微有點鹹。下次少放點岩鹽,多放點檸檬。”
老太婆收起金幣,哼了一聲,但嘴角明顯勾起了一個弧度。
“知道了。快滾。別擋着我做生意。”
希爾維亞推開旅店的大門。
獅心城的清晨喧囂而燥熱。街道上擠滿了爲了美食祭而來的遊客、商販和冒險者。
希爾維亞踏出大門的那一刻。
原本嘈雜的街道,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
並沒有誇張的尖叫,也沒有混亂的騷動。
是靜止。
絕對的靜止。
正對着旅店門口的一個賣水果的小販,手裏的蘋果滾落了一地,他保持着彎腰拿貨的姿勢,眼珠子定格在希爾維亞臉上,連呼吸都忘了。
路過的馬車夫拉住了繮繩,馬匹不安地打着響鼻,但車夫完全沒反應,嘴裏叼着的煙鬥掉在褲襠上燒穿了布料都沒發覺。
幾個正在吹牛的傭兵張着嘴,口水順着嘴角流下來。
美。
一種超越了種族、超越了審美差異的、具備物理沖擊力的美。
在這充滿汗臭、香料味和塵土的紅獅王都,希爾維亞就像是一輪突然墜落在鬧市區的銀月。清冷,耀眼,高不可攀。
皮普跟在後面,看着這詭異的場景,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讓讓!都讓讓!看什麼看!沒見過精靈啊!”
皮普狐假虎威地揮着手,試圖撥開人群。
沒人理他。所有的視線都像磁鐵一樣吸在希爾維亞身上。
希爾維亞皺了皺眉。
她不喜歡這種被圍觀的感覺。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裏的珍稀魔獸。
“很擋路。”
她冷冷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凜冽的寒意,瞬間穿透了人群的迷醉。
“滾。”
隨着這個字吐出,一股無形的劍意以她爲中心擴散。
那不是殺氣,而是一種令人皮膚刺痛的銳利感。
人群瞬間清醒過來。
恐懼壓過了驚豔。
“是……是強者!”
“快讓開!那是高階職業者!”
人群像是被劈開的海浪,譁啦一下向兩邊退去,讓出了一條寬闊的大道。
希爾維亞目不斜視,邁步向前。
她的步伐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跨出都在幾米開外。銀發在身後飛揚,留下一道殘影。
直到她走遠了,街道上才爆發出轟鳴般的議論聲。
“那是誰?哪個家族的?”
“精靈?難道是樹海的使者?”
“天哪,我感覺我戀愛了……雖然她剛才那個‘滾’字差點嚇尿我。”
“快!快跟上去!她肯定是去參加美食祭的!”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獅心城蔓延。
一個銀發的絕美精靈,正向着中央廣場的賽場進發。
……
獅心城中央廣場,“金勺競技場”。
這裏是紅獅王國的地標,一座足以容納五萬人的巨型露天角鬥場。只不過今天,這裏流淌的不是角鬥士的鮮血,而是食材的油脂。
初賽現場熱火朝天。
數百個灶台一字排開,火焰升騰,香氣沖天。
但在競技場的另一側,是“食材獵人”的專屬考核區。
這裏沒有灶台,只有巨大的鐵籠和魔法結界。
想要拿到“特別通行證”和決賽資格,獵人們必須在這裏展示他們捕獲、處理高階食材的能力。
負責登記的官員是一個滿臉油光的中年人,正不耐煩地驅趕着幾個拿着野兔野雞來湊數的混混。
“去去去!我們要的是魔獸!是珍饈!不是用來燉湯的家禽!下一個!”
陰影投下。
官員抬起頭,剛想罵人,聲音卻卡住了。
希爾維亞站在桌前。她沒有戴兜帽,那張臉在陽光下白得發光。
官員愣了足足五秒,才猛地回過神,慌亂地整理了一下衣領,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
“這……這位女士,您是來……觀賽的?貴賓席在那邊……”
“報名。”
希爾維亞言簡意賅。
“啊?報……報名?”官員懷疑自己聽錯了,“您是……廚師?”
“獵人。”
希爾維亞把那把“靜謐之月”拍在桌上。
雖然劍未出鞘,但那股寒氣讓桌子上的墨水瓶都結了一層冰霜。
“哦……哦!獵人!好的好的!”官員手忙腳亂地拿出表格,“請問您的姓名?代號也行。”
“希爾維亞。”
“好的,希爾維亞小姐。請問您要挑戰哪個級別的考核?”
官員指了指身後的三個通道。
“初級是對付獨角野豬,中級是烈火蜥蜴,高級是……”
“最高級。”
希爾維亞打斷了他。
“我趕時間。還要吃午飯。”
官員咽了口唾沫。
“最高級……那是‘魔獸處刑場’。今天的考題是……‘雷暴狂牛’。那是四階巔峰的魔獸,脾氣極其暴躁,肉質雖然頂級,但很難處理,因爲它的肌肉裏充滿了電流,稍微不注意就會把肉炸焦。”
“就它了。”
希爾維亞拿起號碼牌——001號。
她轉身走向那個標着骷髏頭的通道。
皮普在後面拉住她的衣角,小聲說:“大姐頭,那可是雷暴狂牛啊!聽說昨天有個獵人被電成了焦炭!”
“牛肉,帶點電,口感會更麻。”
希爾維亞淡淡地說。
“而且,那是做牛排最好的部位。”
她走進通道。
看台上,不少觀衆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快看!有個美女進高級區了!”
“精靈?精靈不是只吃水果嗎?怎麼來獵殺魔獸了?”
“那是去送死吧?雷暴狂牛可是連重裝騎士都能頂飛的怪物!”
議論聲中,一個穿着華麗金色鎧甲、手裏拿着一把鑲鑽長弓的男人冷笑了一聲。
他是“金箭”卡爾,紅獅王國御用獵人團的首席,也是這次奪冠的熱門。
“譁衆取寵。”卡爾不屑地評價,“長得倒是極品,可惜腦子不好使。那種身板,牛打個噴嚏就能把她吹飛。”
他身邊的幾個跟班紛紛附和。
“就是,這種血腥的地方,不是女人該來的。”
就在這時,場下的鐵閘門緩緩升起。
轟隆!轟隆!
地面震顫。
一頭足有大象那麼大的巨型黑牛沖了出來。它渾身肌肉虯結,皮膚上閃爍着藍色的電弧,兩根彎曲的牛角像避雷針一樣滋滋作響。
“牟——!”
雷暴狂牛發出一聲怒吼,聲波夾雜着電流,震得結界都在顫抖。
希爾維亞走了進去。
在那頭龐然大物面前,她纖細得像是一根蘆葦。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血腥的一幕。
狂牛看到了希爾維亞。
對於這種侵入領地的小蟲子,它的回應很簡單——碾碎。
滋啦!
狂牛四蹄發力,化作一道藍色的閃電,低頭猛沖。
那速度快得肉眼難以捕捉。
“完了!”有人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撞擊聲並沒有響起。
希爾維亞沒有躲。
她在牛角即將觸碰到身體的前一瞬間,做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
側身。
那是毫厘之間的閃避。牛角擦着她的發絲掠過,帶起的風壓吹起了她的劉海。
緊接着,她伸出了手。
並沒有拔劍。
她只是伸出左手,按在了狂牛那粗壯的脖頸側面。
那裏有一塊硬幣大小的白色斑點,是狂牛神經中樞的匯聚點。
“停。”
她輕喝一聲。
掌心之中,金色的火焰一閃而逝。
並不是焚燒,而是瞬間的高溫脈沖。
這一擊,就像是一根燒紅的針,精準地刺入了狂牛的神經節點。
狂牛龐大的身軀猛地僵住了。
慣性帶着它向前滑行了十幾米,四蹄在地上犁出深溝,最終停在了希爾維亞身後。
它沒有倒下。
它依然站立着,保持着沖鋒的姿勢。但眼中的紅光迅速消退,身上狂暴的電流也隨之消失。
它被“麻醉”了。
瞬間阻斷神經信號。這是高等精靈對生物構造的極致理解,加上“永恒之火”微操的恐怖效果。
全場死寂。
沒人看懂發生了什麼。
在觀衆眼裏,那個精靈只是摸了一下牛脖子,那頭殺人機器就變成了雕塑。
“這……這是妖術?”卡爾手裏的弓差點掉在地上。
希爾維亞轉過身,走到狂牛身邊。
她從腰間拔出“靜謐之月”。
“起骨。”
劍光如水。
她圍繞着狂牛巨大的身軀緩緩走了一圈。
手中的長劍並沒有大開大合的劈砍,而是像是在畫畫一樣,輕柔地在牛皮上劃過。
滋滋滋。
細微的聲響。
她用劍尖挑開牛皮,切斷筋膜,避開血管。
因爲牛還“活着”(只是神經被阻斷),血液循環還在繼續,肉質保持着絕對的新鮮和活性。
一分鍾後。
希爾維亞收劍入鞘。
她抬起手,在牛背上輕輕一拍。
譁啦。
整張厚實的牛皮,像是一件脫下的衣服,完整地滑落。
露出了下面紅白相間、紋理如大理石般完美的肌肉。
沒有一滴血流出。因爲所有的切口都被她在瞬間用微弱的火元素封住了。
“分解。”
她再次拍了一下。
轟!
那依然站立的牛骨架突然散架。
巨大的肋排、腱子肉、裏脊肉,像是積木一樣整整齊齊地分開,落在地上,堆成了一座肉山。
而那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依然完整地立在那裏,連一根肋骨都沒斷。
這是神乎其技的解牛刀法。
這也是對食材最大的尊重。
希爾維亞從肉堆裏挑出最精華的一塊“雷紋裏脊”。
她舉起肉,看向看台上的考官。
“這塊歸我。”
她的聲音穿透結界,清晰地傳遍全場。
“剩下的,送你們。”
幾秒鍾的沉默後。
轟——!
競技場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神跡!這是神跡!”
“她是劍聖!絕對是劍聖!”
“太美了!殺牛都能殺得這麼美!”
考官顫抖着舉起手中的牌子。
“滿分!通過!特別通行證……馬上給您送過去!”
看台上,卡爾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該死的……哪裏冒出來的怪物。”
他死死盯着場下的希爾維亞,眼中閃過一絲狠毒。
“想搶我的風頭?做夢。等到決賽……我要讓你知道,這裏是誰的地盤。”
希爾維亞並不在乎歡呼,也不在乎敵意。
她提着那塊足有五十斤重的牛肉,走出結界。
皮普沖過來,兩眼放光。
“大姐頭!你太牛了!現在全城都在談論你!咱們出名了!”
“出名不重要。”
希爾維亞把牛肉扔給皮普,壓得這小子差點趴下。
“重要的是,午飯有着落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
“回旅店。讓那個老太婆準備一口大鍋。我要做‘雷爆牛肉羹’。”
“好嘞!”
兩人擠開狂熱的人群,向着破鍋旅店走去。
希爾維亞走在前面,步履輕盈。
她能感覺到,這座城市裏,有幾道極其隱晦且強大的氣息正在注視着她。
有貪婪的,有探究的,還有……帶着殺意的。
尤其是王宮深處,有一股氣息,讓她體內的火焰有些躁動。
那是同類的氣息。
或者說,那是另一種“火”的氣息。
“龍肉麼……”
希爾維亞嘴角微揚,眼中金光閃爍。
“看來,這道主菜,比我想象的還要燙嘴。”
不管是誰,不管有什麼陰謀。
既然上了餐桌。
那就做好被吃掉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