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吞沒江城時,雨又下了起來。
葉清弦開車載着陳琳回劇院公寓。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左右擺動,像某種機械節拍器。陳琳坐在副駕駛座上,抱着書包,眼睛盯着窗外流逝的霓虹燈光。
“你住劇院裏?”陳琳問。
“頂樓,化妝間改的。”葉清弦說,“離椅子近。”
“椅子……”陳琳重復這個詞,聲音很輕,“你真的能和他說話?”
“單向的。他能說,我只能聽。”
“他現在能聽見我們說話嗎?”
“五十米內可以。”
陳琳不說話了,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書包帶子。葉清弦從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女孩的臉色在車窗外的流光中明明滅滅。
“害怕?”葉清弦問。
“有點。”陳琳老實承認,“但不是怕鬼……是怕知道真相後,會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
“你哥希望你回去。”
“我知道。”陳琳轉過頭,“但他也希望我活着。如果知道真相能讓我活得明白點,他應該不會怪我。”
葉清弦沒接話。車駛入劇院後巷,停在小門旁。她下車,撐開傘,陳琳跟下來,兩人擠在同一把傘下,跑進樓道。
頂樓的走廊很長,燈光昏暗。葉清弦打開房門時,陳琳愣了一下——房間太簡潔了,像酒店的樣板間,沒有任何個人物品,連張照片都沒有。
“坐。”葉清弦脫下溼透的外套,掛在門後,“喝水自己倒。”
“你就住這兒?”陳琳環顧四周,“像個……牢房。”
“實用。”葉清弦走進衛生間,關上門。
她需要處理一下烙印。鎖上門,脫下襯衫,鏡子裏的身體讓她的呼吸停滯了一秒——銀色紋路已經從鎖骨蔓延到胸口,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中心點正是心髒位置。紋路在皮下微微發光,隨着她的心跳明暗起伏。
她打開藥箱,取出一支注射器。藍色的鎮靜劑,專門用來壓制烙印活性。針頭扎進左臂靜脈,藥液推進去,灼痛感漸漸消退,紋路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但這次的效果比以前差。以前能管十二小時,現在可能只有八小時了。
她穿上幹淨的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遮住所有痕跡。深呼吸,調整表情,回到冷靜理智的葉清弦。
客廳裏,陳琳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那是葉清弦從劇院倉庫搬上來的舊觀衆椅,硬木,沒扶手,坐着並不舒服。但陳琳坐得很直,像在課堂上。
“你手腕上……”陳琳看着她,“那個紋身,會發光。”
“不是紋身。”葉清弦倒了杯水,“是烙印。編劇協會給叛徒的標記。”
“疼嗎?”
“習慣了。”
沉默。只有雨敲打窗戶的聲音。
陳琳忽然說:“我哥身上也有個印記,在胸口。小時候我問他怎麼來的,他說是胎記。但我知道不是,那是燒傷的疤。”
葉清弦放下水杯:“什麼樣的疤?”
“像眼睛。”陳琳比劃着,“豎着的,中間有個點,像是瞳孔。但他總是遮着,不讓人看。”
眼睛形狀的疤。葉清弦想起陳硯那把椅子扶手上刻着的眼睛圖案,還有鑰匙柄上的眼睛。這之間有關聯嗎?
“你哥有沒有提過‘鑰匙’?”她問。
“鑰匙?”陳琳想了想,“好像有。三年前,他失蹤前一個星期,他給了我一把鑰匙,說如果哪天他回不來,就用鑰匙打開他房間地板下的暗格。”
“你打開過嗎?”
“沒有。”陳琳搖頭,“我不敢。我怕打開之後,他真的就回不來了。”
葉清弦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雨夜。劇院廣場空蕩蕩的,只有路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圈圈光暈。她需要更多信息,但陳琳知道的可能也不多。陳硯把她保護得太好了。
“今晚你睡床,我睡沙發。”葉清弦轉身,“明天我帶你去見椅子。但在這之前,我需要你做件事。”
“什麼?”
“試着做夢。”葉清弦說,“不是普通的夢,是主動進入你哥所在的那個夢境。”
陳琳的臉色白了:“我……我不知道怎麼主動……”
“我會幫你。”葉清弦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裏面是幾支透明的藥劑,“這是‘誘導劑’,能增強你的適應性,讓你更容易連接劇本殘響。副作用是可能會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比如?”
“比如你哥變成椅子的過程,或者他死前最後一刻的記憶。”葉清弦看着她,“你確定要試嗎?”
陳琳的手在抖。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試。”她說。
葉清弦點點頭,取出一支藥劑,推進注射槍。陳琳伸出手臂,袖子擼上去,露出纖細的手腕。針頭刺入皮膚,藥劑推進去,冰涼的液體順着血管蔓延。
“躺下。”葉清弦說,“藥效需要十分鍾。這期間你可能會產生幻覺,看到一些記憶碎片。記住,那只是記憶,不是現實。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被帶走。”
陳琳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葉清弦拉上窗簾,關了燈,只留一盞小夜燈。房間裏暗下來,雨聲更清晰了。
“清弦姐。”陳琳忽然說。
“嗯?”
“如果我哥真的變成了椅子……我是說,如果他真的回不來了,我該怎麼辦?”
葉清弦在黑暗中沉默了幾秒。
“活下去。”她說,“像他希望你做的那樣。”
“但那樣活着……有什麼意義?”
“意義是自己找的。”葉清弦的聲音很平靜,“你哥選擇了他的意義。你也得找到你的。”
陳琳沒再說話。藥效開始發作,她的呼吸變得平穩而深沉。葉清弦坐在床邊,看着女孩的側臉。陳琳長得很像陳硯,尤其是眉眼,那種倔強的弧度一模一樣。
手腕上的烙印又開始發燙。比之前更燙,像烙鐵貼在上面。
葉清弦皺眉。不應該,鎮靜劑至少能管八小時。除非……
除非附近有強烈的同源反應。
她猛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雨夜裏,劇院廣場依然空蕩。但對面樓頂,有微弱的光一閃而過——鏡片的反光。
有人在監視。
她放下窗簾,快速思考。李監制的人?還是編劇協會其他部門?或者是守序之眼內部對她不放心的人?
不管是誰,不能讓他們發現陳琳在這裏。
葉清弦從衣櫃夾層裏取出一把手槍,檢查彈夾,上膛。這不是普通的手槍,子彈裏裝的是鎮靜劑和抑制劑混合液,能暫時癱瘓入戲者的能力。她走到門邊,耳朵貼在門上聽。
走廊裏有腳步聲。
很輕,但不止一個。三個人,也許四個。腳步停在門外。
敲門聲響起。禮貌的,有節奏的三下。
“葉經理,睡了嗎?”是劇院保安老張的聲音。
葉清弦沒回應。她知道老張今晚不該值班,而且老張不會這麼禮貌地敲門——他通常直接喊。
“葉經理?”老張的聲音再次響起,“樓下電路跳閘了,我來看看你這邊有沒有事。”
葉清弦舉起槍,對準門。左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快速給韓蒙發了條加密信息:【劇院頂樓,有訪客。陳琳在我這裏。】
剛發送,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有人在用萬能鑰匙開門。
葉清弦後退兩步,槍口穩定地對着門縫。門開了,但不是老張。
是一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帽子壓得很低,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大小的儀器。儀器屏幕上閃爍着綠光,顯然在掃描什麼。
“晚上好,葉修復師。”男人的聲音很年輕,帶着某種機械感,“李監制讓我來取點東西。”
葉清弦扣動扳機。
子彈射中男人胸口,但他只是晃了晃,雨衣下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防彈衣。男人抬起手,儀器對準葉清弦,屏幕上的綠光變成紅色。
【目標確認:葉清弦。烙印狀態:活性增強中。建議:強制回收。】
“抱歉了。”男人說,“這是工作。”
他身後的陰影裏走出另外兩個人,同樣穿着雨衣,手裏拿着特制的束縛器——像手銬,但更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符文。
葉清弦開了第二槍,第三槍。子彈打在防彈衣上,只讓對方停頓了一下。她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襲擊者,是編劇協會的“回收小隊”,專門處理叛逃者和失控造物。
不能硬拼。
她轉身沖向窗戶,但窗外也有聲音——第四個人從樓頂垂降下來,堵住了逃生路線。
四人合圍。
葉清弦背靠牆壁,槍口在四人之間移動。她的烙印在劇痛,鎮靜劑的效果在急速消退。她能感覺到那些銀色紋路在皮膚下蠕動,像有生命一樣。
“葉修復師,配合點。”第一個男人說,“我們只是來取椅子,還有那個女孩。你跟我們回去,烙印可以解除,你姐姐也能活。”
姐姐。
葉清弦的手指收緊。他們知道她的軟肋。
“我憑什麼信你?”她問。
“你沒有選擇。”男人亮出一張全息照片——實驗室裏,一個和她有七分像的女人被固定在床上,身上插滿管子,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葉清音。
葉清弦的呼吸停了一瞬。
就這一瞬間,束縛器飛了過來。她側身躲開第一個,但第二個擊中她的左肩。金屬扣自動合攏,緊緊箍住她的手臂。符文亮起,烙印的灼痛瞬間放大十倍。
她悶哼一聲,單膝跪地。槍掉在地上。
“這就對了。”男人走過來,撿起槍,“李監制說了,你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
另外兩人走向床上的陳琳。女孩還在藥效中,對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
“別碰她。”葉清弦咬着牙說。
“這是任務。”男人示意手下繼續。
就在其中一人手即將碰到陳琳的瞬間——
房間裏的溫度突然下降了。
不是心理感覺,是真實的物理降溫。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玻璃窗上迅速結起霜花。小夜燈閃爍幾下,滅了。
四個男人同時停下動作,警惕地環顧四周。
葉清弦也感覺到了——某種龐大的意識正在降臨。不是通過耳朵,是直接壓在腦海裏的重量,像深海的水壓。
然後,她“聽”見了。
陳硯的聲音,但和之前不同。不再疲憊,不再沙啞,而是冰冷的、沉重的、帶着某種非人質感的轟鳴:
“離她遠點。”
聲音在房間裏回蕩,從四面牆壁反彈回來,層層疊加,最後變成震耳欲聾的重復:
“離她遠點離她遠點離她遠點——”
四個男人同時捂住耳朵,痛苦地彎下腰。他們手中的儀器爆出電火花,屏幕碎裂。束縛器上的符文瘋狂閃爍,然後一個個炸開。
葉清弦肩上的束縛器鬆開了。她跌坐在地,大口喘氣。
房間裏,椅子開始振動。
不是物理上的振動,是空間的振動。空氣在扭曲,光線在彎曲,所有物體的邊緣都變得模糊。牆上的鏡子咔嚓碎裂,碎片懸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畫面——
陳硯坐在舞台中央,聚光燈打在他身上。
陳硯在後台化妝,對着鏡子練習台詞。
陳硯抱着年幼的陳琳,在公園裏旋轉。
陳硯跪在地上,胸口插着鑰匙,鮮血染紅衣襟。
最後一片鏡子碎片,映出一雙眼睛。
巨大的,金色的,豎瞳的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
四個男人同時發出慘叫。他們的身體開始扭曲,像被無形的手捏住,折疊,擠壓。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但詭異的是,沒有流血。他們像是被某種力量直接從三維空間壓扁了,變成紙片一樣薄的東西,飄落在地。
然後,紙片燃燒起來,藍白色的火焰,沒有溫度,只有光。
幾秒鍾後,火焰熄滅,地上只剩四灘灰燼。
房間裏安靜下來。
溫度恢復正常,鏡子碎片落地,燈光重新亮起。
葉清弦撐着牆站起來,看向床上的陳琳——女孩還在沉睡,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但她的眼角有淚,在睡夢中滑落。
“陳硯?”葉清弦試探着問。
沒有回應。
但桌子上的水杯移動了一寸。水面蕩起漣漪,漣漪擴散到杯沿,凝成一行水字:
【帶她走。現在。】
葉清弦立刻行動。她扶起陳琳——女孩很輕,像一片羽毛——背在背上,沖向門口。走廊裏空無一人,老張倒在樓梯口,昏迷不醒,但還有呼吸。
她背着陳琳下樓,沖進雨夜,把她塞進車裏,發動引擎。車子駛出後巷時,她回頭看了一眼劇院。
頂樓她房間的窗戶裏,有光在閃。
金色的光,像一只眼睛在眨。
然後,整個劇院的燈光,從一樓到頂樓,依次熄滅。
不是跳閘。是有序的,緩慢的,像某種儀式般的熄滅。
最後,劇院陷入完全的黑暗,只剩下雨聲。
葉清弦踩下油門,車子沖進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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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鍾後,她在一個廢棄的倉庫前停車。這裏是守序之眼的備用安全屋之一,只有韓蒙和她知道。
她扛着陳琳進去,鎖上門,打開應急燈。陳琳還在睡,但呼吸平穩,臉色正常。葉清弦給她蓋上毯子,然後檢查自己的烙印。
紋路已經蔓延到了右手。兩條銀色的線,從左手腕出發,一條經過心髒蔓延到右肩,另一條直接橫穿胸口,在心髒位置交匯。交匯處形成一個復雜的圖案——像鎖,又像眼睛。
她拿出注射器,想再推一針鎮靜劑,但猶豫了。剛才陳硯的力量顯然是通過烙印傳導的,如果現在壓制烙印,會不會切斷連接?
她放下注射器,拿出手機。韓蒙還沒回復。她撥過去,提示不在服務區。
不對。
韓蒙的手機是衛星加密頻道,理論上全球都有信號。除非……
她打開守序之眼的內網,輸入韓蒙的編號查詢狀態。
【查詢結果:編號0731(韓蒙)最後活動時間:22:47。位置:濱海市新區醫院。狀態:失聯。】
失聯。
葉清弦的手指收緊。韓蒙在濱海,離這裏兩百公裏。他失聯的時間,剛好是回收小隊襲擊她的時間。
這不是巧合。
她切到監控系統,調取濱海新區醫院周邊的公共攝像頭。畫面雪花閃爍,然後穩定下來——醫院門口停着幾輛黑色SUV,車門上有眼狀標志。
編劇協會的車。
鏡頭拉近,能看見韓蒙被兩個人架着,押進車裏。他沒有反抗,但臉色鐵青。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站在車旁,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
李監制。
他對着鏡頭笑了笑,做了個口型。
葉清弦讀懂了那句話:“下一個是你。”
畫面切斷。
葉清弦坐在箱子上,看着黑屏的手機。雨敲打着倉庫的鐵皮屋頂,聲音密集得像鼓點。
韓蒙被抓了。陳琳暴露了。劇院被陳硯的力量摧毀了。她現在孤立無援,烙印還在蔓延,身後是編劇協會的追兵,懷裏是昏迷的女孩,腦子裏還有一個變成椅子的男人的聲音。
完美的一團糟。
她忽然笑了。
笑得很輕,但確實是笑。一種冰冷的、諷刺的、近乎絕望的笑。
姐姐被囚禁。同事被抓捕。自己帶着一個被全城追捕的女孩,躲在廢棄倉庫裏,手腕上爬滿會發光的紋路,腦子裏還有椅子精的留言。
這算什麼?三流電影的情節?
她笑着笑着,眼淚流出來了。不是因爲悲傷,是因爲荒謬。她學了一輩子怎麼修復劇本,怎麼讓故事合理,怎麼讓角色按部就班地走向結局。結果自己的人生,卻變成了一出最爛的戲。
“清弦姐?”
陳琳醒了,揉着眼睛坐起來,“這是哪裏?”
“安全屋。”葉清弦擦掉眼淚,聲音恢復平靜,“你哥救了我們。”
“我哥?”陳琳眼睛亮了,“他來了?”
“沒來。”葉清弦頓了頓,“但他用某種方式……趕走了壞人。”
“那他現在在哪?”
“還在劇院。”葉清弦站起來,走到窗邊,掀開百葉窗的一角,“但劇院現在不太安全,我們暫時不能回去。”
陳琳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做夢了。”
“夢到什麼?”
“夢到我哥……不全是。我夢到很多人在做夢。他們在劇院裏,坐在觀衆席上,看着舞台。舞台上沒有演員,只有一把椅子。然後椅子轉過來……”
她停住了,臉色發白。
“轉過來怎麼樣?”葉清弦問。
“椅子上坐着他們自己。”陳琳的聲音在抖,“每個人都看見自己坐在椅子上,對着台下的自己笑。然後……然後台下的那個就死了。笑着死的。”
葉清弦想起濱海那些死者。笑着死去。
“你還夢到別的嗎?”
“我還夢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陳琳抱住膝蓋,“她站在舞台邊上,手裏拿着一個筆記本,在記錄什麼。她看見我了,對我笑了笑,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她撕下筆記本的一頁,折成紙飛機,扔向我。紙飛機飛過來,撞到我額頭上,我就醒了。”
紙飛機。
葉清弦皺眉。這聽起來不像陳硯會做的事。
“那個女人長什麼樣?”
“和你有點像。”陳琳看着她,“但不是你。她比你瘦,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頭發亂糟糟的,像是很久沒睡了。”
葉清弦的心髒猛地一縮。
葉清音。
她的姐姐,在實驗室裏,穿着白大褂,記錄着什麼,折紙飛機。
“她還活着……”葉清弦喃喃自語。
“誰?”
“我姐姐。”葉清弦轉過身,看着陳琳,“你夢裏的女人,是我姐姐。她在用某種方式……聯系我們。”
“用夢境?”
“可能是。”葉清弦快速思考,“如果她被關在實驗室,常規通訊手段肯定被監控。但如果是通過夢境,通過劇本殘響的共鳴……”
她突然明白了。
陳琳的高適應性,讓她能接收更廣譜的劇本信號。而葉清音被長期提取情感,她的情感殘響可能已經滲透到實驗室的劇本結構裏。兩人通過某種方式——也許是血緣,也許是相似的烙印——產生了共鳴。
“你還記得紙飛機上寫了什麼嗎?”葉清弦問。
“不記得了。它一碰到我就碎了,像灰一樣散開。”
“試着回憶。任何一個字都行。”
陳琳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幾分鍾後,她睜開眼睛,不確定地說:“好像……有一個數字。7?還是1?我不確定,太模糊了。”
7。1。
可能是坐標,可能是日期,可能是某種代號。
葉清弦拿出手機,打開地圖軟件,輸入7和1。沒結果。她又打開日歷,看7月1日——那是她姐姐被抓走的日子。
不對,太簡單了。
她切到守序之眼的內網,輸入“7-1”搜索。
跳出三條結果:
【項目編號7-1:情感殘響提純實驗(已終止)】
【安全屋編號7-1:江城老城區廢棄紡織廠(已廢棄)】
【實驗體編號7-1:葉清音(狀態:收容中)】
第三條結果被標紅,需要最高權限才能查看詳情。葉清弦沒有那個權限,但她有其他辦法。
她切到一個隱藏的聊天軟件,輸入一個她三年沒聯系過的號碼,發送信息:
【我需要7-1的坐標。】
等了五分鍾,對方回復:
【你瘋了?這是最高機密。】
【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
【代價?】
【我手裏的所有編劇協會黑料,包括三個秘密實驗室的位置。】
對方沉默了很久。
然後發來一個坐標。
【北緯31°14',東經121°29'。地下三百米。守衛等級:甲等。建議別去送死。】
葉清弦記下坐標。東海上的一座小島,離濱海市兩百海裏。
“找到了。”她說。
“找到什麼?”
“找到我姐姐了。”葉清弦關掉手機,“也在找到你哥哥的方法。”
陳琳眼睛亮了:“什麼方法?”
“你哥哥的意識現在困在椅子裏,但椅子不是他的本體。”葉清弦說,“他的本體應該在某個地方保存着,也許是那間實驗室。如果能找到他的身體,也許能把他帶回來。”
“但是……”陳琳猶豫,“我哥的意識如果離開了椅子,椅子會怎麼樣?”
“不知道。”葉清弦誠實地說,“可能會崩潰,可能會消失,也可能……會釋放出裏面儲存的所有情感殘響。那對周圍的人來說,可能是災難。”
陳琳低下頭,手指絞着衣角。
雨還在下,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像永無止境的鼓點。
“清弦姐。”陳琳忽然說,“你覺得我哥,想回來嗎?”
“什麼意思?”
“如果他付出了那麼大代價才變成椅子,才保護了江城……那他願意爲了回來,毀掉這一切嗎?”
葉清弦沒有立刻回答。
她想起陳硯的聲音:“我太孤獨了。”
孤獨到願意和敵人說話。
孤獨到寧願冒險也要保護妹妹。
孤獨到,也許真的想回來。
“我不知道。”她最終說,“但我們可以問他。”
“怎麼問?”
“回去。”葉清弦站起來,拿起車鑰匙,“回劇院。在他還能說話的時候,當面問他。”
“可是劇院不是不安全嗎?”
“現在安全了。”葉清弦看向窗外,雨幕中的城市燈火闌珊,“剛才那種力量爆發之後,短時間內不會有人敢靠近。而且……”
她頓了頓。
“而且我覺得,他需要我們回去。”
陳琳也站起來,裹緊毯子:“爲什麼?”
“因爲那種力量不是沒有代價的。”葉清弦說,“我能感覺到,烙印在……吸收那種力量。他在用自己殘餘的意識,對抗烙印對我的侵蝕。這樣下去,他撐不了多久。”
她走向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陳琳:“你可以留在這裏,比較安全。”
“不。”陳琳搖頭,眼神堅定,“我要去。那是我哥。”
葉清弦看了她幾秒,點點頭。
兩人重新上車,駛向劇院。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積水成河。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水裏,扭曲成五顏六色的光帶,像某種詭異的油畫。
接近劇院時,葉清弦放慢車速。
劇院周圍拉起了警戒線,幾輛警車閃着燈。但警察只是在外圍維持秩序,沒人敢進去。劇院本身黑漆漆的,像一具巨大的屍體趴在雨夜裏。
葉清弦把車停在兩條街外,和陳琳步行過去。警戒線邊,一個老警察攔住她們:“裏面不能進,電路故障,可能有危險。”
“我是劇院經理。”葉清弦亮出工作證,“需要進去檢查設備。”
老警察看了看證件,又看了看她身後溼漉漉的陳琳,猶豫了一下:“快點出來。我們接到通知,一會兒有專家來檢查。”
“專家?”
“不知道哪來的,說是什麼……劇本污染調查組的。”老警察壓低聲音,“聽着就不靠譜,但上面讓配合。”
編劇協會的人。來得真快。
葉清弦點點頭,拉着陳琳鑽進警戒線。兩人小跑到劇院後門,門虛掩着,裏面一片漆黑。
葉清弦打開手機手電筒,照進去。走廊裏一切正常,沒有打鬥痕跡,沒有血跡,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空氣裏有種微妙的氣味——臭氧味,像剛打過雷。
“跟緊我。”她說。
兩人穿過走廊,來到舞台側翼。葉清弦推開厚重的幕布,手電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在舞台中央。
椅子還在那裏。
但不一樣了。
椅子扶手上,那些陳硯用振動刻下的字跡,現在變成了真正的裂痕。木頭開裂,裂縫裏透出金色的微光。椅背歪了,像被人用力踢過。四條腿有三條出現了裂紋,只有一條還完好。
椅子上方,空氣在扭曲。不是熱浪的那種扭曲,是更詭異的、像透過劣質玻璃看東西的那種扭曲。
陳琳捂住嘴,眼淚掉下來。
葉清弦走上前,伸手想碰椅子,但在距離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能感覺到——強大的能量場,像一堵看不見的牆。
“陳硯。”她開口,“能聽見嗎?”
沒有回應。
但椅子的裂縫裏,金光閃爍了一下。
陳琳也走上前,聲音顫抖:“哥……是我。”
金光又閃了一下,更亮。
然後,葉清弦的腦海裏響起了聲音。這次不是陳硯的聲音,是無數聲音的混合,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重疊在一起,像合唱:
“不……要……過……來……”
“危……險……”
“走……”
陳琳顯然也聽見了,她臉色發白,但沒有後退:“哥,你怎麼了?”
“不……是……你……哥……”
聲音在變化,漸漸分離出兩個清晰的部分。一部分是陳硯,疲憊但熟悉:“琳琳,快走,我控制不住了……”另一部分則是完全陌生的、冰冷的、機械的聲音:“載體即將崩潰,情感殘響即將釋放。建議立即疏散半徑五百米內所有人員。”
“載體?”葉清弦問,“什麼載體?”
“椅……子……”陳硯的聲音斷斷續續,“是容器……關着……很多東西……我打開了……門……”
“什麼東西?”
沒有回答。椅子開始劇烈振動,裂縫裏的金光越來越亮,整個劇院舞台被照得如同白晝。那些扭曲的空氣凝聚成形,變成一個個模糊的人影——
十七個人影。
濱海那十七個死者。
他們站在舞台上,圍着椅子,表情安詳,嘴角帶笑。然後他們開始融化,像蠟燭一樣,融化成金色的液體,流進椅子的裂縫裏。
每流進一份液體,椅子就裂得更開一分。
同時,葉清弦手腕上的烙印開始瘋狂發光,紋路像活了一樣向全身蔓延。劇痛襲來,她單膝跪地,咬牙忍住沒叫出聲。
“清弦姐!”陳琳想扶她,但手剛碰到她,就被一股力量彈開。
烙印在吸收那些金色液體。不,不只是吸收,是在轉化——把那些死者的情感殘響,轉化成某種能量,通過烙印輸送給……某個地方。
葉清弦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想。
她抬起頭,看向椅子:“陳硯……你打開的不是門……是通道,對嗎?連接你和那些死者的通道,現在……連接到了我身上?”
椅子停止了振動。
金光暗淡下去。
陳硯的聲音,無比清晰地響起,帶着深重的疲憊和歉意:
“對不起。我控制不了……它們在找出口……你的烙印……是最近的出口……”
“出口通向哪裏?”
“通向……”陳硯的聲音開始消散,“最初的……”
話沒說完,金光徹底熄滅。
椅子安靜下來,裂縫還在,但不再發光。舞台上的人影也消失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葉清弦知道不是。
她能感覺到,那些金色的液體,那些死者的情感殘響,現在就在她體內。它們順着烙印的紋路流動,像血液一樣流遍全身,最後匯聚在心髒位置。
那裏,紋路交匯的地方,形成了一只完整的眼睛圖案。
眼睛睜開了。
不是真實的眼,是她能“感覺”到的眼。它在她體內,看着她,看着這個世界。
然後,她聽見了一個聲音。
不是陳硯的,不是死者的,而是一個古老的、遙遠的、像從時間盡頭傳來的聲音:
“第七個出口……打開了。歡迎回家,孩子。”
聲音消失。
葉清弦跌坐在地,大口喘氣。陳琳沖過來扶住她:“清弦姐!你怎麼樣?”
“我……”葉清弦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衣服下面,眼睛圖案在發燙,“我沒事。但你哥……他可能出事了。”
“什麼?”
“他爲了救我,打開了一個不該打開的通道。”葉清弦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椅子前,“現在通道連在我身上,那些死者的情感……在我體內。而陳硯……”
她伸手,這次沒有阻力。她碰到椅子,木頭冰冷,毫無生氣。
“陳硯的意識可能消散了。或者說……轉移了。”
“轉移到哪裏?”
葉清弦按着胸口發燙的眼睛圖案。
“轉移到了我這裏。”
遠處傳來警笛聲,越來越近。那些“專家”到了。
葉清弦拉起陳琳:“我們得走了。”
“可是我哥——”
“他現在在我身體裏。”葉清弦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所以,要救他,先得保證我們自己活着。”
兩人跑下舞台,沖出後門,消失在雨夜中。
舞台上,椅子孤零零地立着。
扶手上,最後一道裂縫悄然合攏。
木頭表面,浮現出一行新的字跡,很淡,像風吹過的痕跡:
【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