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暗如浸透墨汁的絨布裹挾着我,沉重、潮溼、甜膩的花香與泥土氣息在虛空中無源而生。我能感覺到空間在流動,不是方向性的移動,是粘稠的漩渦,緩慢旋轉,將意識拖向深處。手背上的七枚印記在絕對黑暗中微弱發光,像沉入深海的七顆星子,是此刻唯一的坐標。

“第八關。”那個聲音來了,不是從耳中傳入,是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低沉,中性,像無數個嗓音——蒼老的、稚嫩的、平和的、焦躁的——精密地疊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非人的和諧,“我是莫伊拉,命運的紡織者。”

聲音在黑暗裏回蕩,帶着奇異的共鳴,仿佛同時來自很近和極遠的地方。

“你有七天時間,在時間的迷宮中找到我,讓我‘自願’。”

話音落下,黑暗中浮現出光。不是燈,不是火,是無數細小的、發光的絲線,從虛無中生出,在我周圍緩慢旋轉、交織、分岔、合並,組成一幅無限復雜又時刻變動的發光網絡。每根絲線都在微弱地搏動,像有生命的血管,散發着不同色調的微光——金、銀、藍、紅、灰……有些明亮如新星,有些暗淡將熄,有些糾結成團,有些筆直如矢。

時間的網絡。我立刻明白了。

“但警告你。”莫伊拉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似乎更近了些,帶着某種悲憫,“我同時存在於所有時間點。過去、現在、未來對我而言不是線性序列,是並存的維度。你即將踏入的迷宮,每一步都可能踩在不同的時間碎片上。你見到的,可能是一秒前的我,也可能是一百年後的我。而在時間的織錦上……”

一根發光的金線突然從網絡中延伸出來,輕輕觸碰我的額頭。瞬間,無數破碎的畫面閃過:一個孩童在草地上奔跑,一個少女在燈下苦讀,一個女子面對巨大的織機,一個老婦在枯萎的花園中獨坐——全都是同一個女人的不同面貌,全都是莫伊拉。

“……每一個選擇,都會創造新的分支,新的現實。每一次相遇,都可能在過去或未來激起漣漪。”

金線收回,那些畫面消失。我喘息着,額頭還殘留着冰冷的觸感。

“現在,”莫伊拉的聲音在發光網絡的中心匯聚,那裏漸漸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由交織的絲線構成,沒有面容,只有流動的光,“選擇你的起點。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人形輪廓伸“手”,三根不同顏色的線從網絡分離,懸浮在我面前:

左邊一根是柔和的鵝黃色,像初春的陽光,散發着青草和野花的氣味。

中間一根是清澈的銀白色,像正午的天空,沒有任何氣味,只有純粹的“現在感”。

右邊一根是深邃的暗紫色,像深夜的天空,帶着陳舊紙張、塵埃和極淡的檀香氣息。

倒計時在我意識中亮起:6天23小時58分。

我看着三根線。過去、現在、未來。任何一個選擇,都會將我拋入完全不同的時間碎片中。莫伊拉說這是“起點”——意味着迷宮的開始就決定了路徑?

手背上的印記微微發燙。紀年的書形印記和塞勒涅的人形印記溫度最高,仿佛在提示什麼。知識……體驗……時間……

“現在。”我說,選擇了中間的銀白絲線。

做出選擇的瞬間,銀線如靈蛇般纏繞我的手腕。周圍的黑暗轟然崩塌,不是碎裂,是融化,被銀白色的光芒吞沒。我感覺到自己在“前進”——不是空間上的前進,是時間上的滑行,沿着一條筆直、光滑、沒有任何岔道的“現在”之河疾馳。兩旁有模糊的光影快速倒退,像是無數個“此刻”的切片:一杯咖啡升起的熱氣凝在半空,一片落葉在離地三厘米處靜止,一個笑容剛剛綻開就定格……

然後我摔在堅硬冰涼的地面上。

銀光褪去。我發現自己在一個巨大的、圓形的房間裏。房間沒有門窗,牆壁、地板、天花板都是毫無特征的淺灰色。唯一的光源來自房間中央:那裏懸浮着一台無法用語言精確描述的機械——它由無數發光的絲線構成,這些線不是被束縛在框架裏,它們本身就是框架,在空中自行編織、拆解、重組,形成動態的、不斷變化的復雜結構。成千上萬的光點在線上流動,像信息的脈沖。

這就是時間織機。

一個女子背對着我,站在織機前。她穿着樸素的深灰色長袍,栗色長發簡單束在腦後,身形纖細,肩膀微微下垂,像是承載了無形的重量。她的雙手懸浮在織機上方,手指以肉眼難以追蹤的速度在空中劃動,引導那些發光的絲線交織、分岔。

“你選擇了‘現在’。”她的聲音傳來,比在黑暗中聽到的更真實,更單一,但也更疲憊,“一個安全的起點,但也最無趣。‘現在’是時間織物上最薄的一點,瞬息即逝,幾乎沒有厚度可供探索。”

她轉過身。

我怔住了。

她看起來三十五六歲,面容清秀但極其疲憊,眼下的陰影深得像淤青,嘴唇有些幹裂。她的眼睛是奇異的淺綠色,像被水稀釋過的翡翠,瞳孔深處仿佛有微小的光點在旋轉,像縮小的星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並非純粹的栗色,其中夾雜着明顯的銀絲,不是衰老的銀白,而是一種冰冷的光澤,像是染上了時間的霜。

但這不是最讓我震驚的。

是她臉上的表情——不是一種表情,是無數種表情的疊加。左半邊臉平靜如古井,右半邊臉眉頭微蹙;左眼眼神空洞茫然,右眼卻閃爍着銳利的專注;嘴角一邊放鬆下垂,一邊卻微微緊繃。仿佛有不止一個“她”同時存在於這具身體裏,每個都試圖掌控面部肌肉,形成了這種詭異的分裂感。

“莫伊拉?”我試探着問。

“是其中之一。”她回答,聲音同樣帶着分裂感:前半句溫和,後半句突然變得疏離,“我是‘現在’的維護者。我的職責是確保‘此刻’的連續性,確保時間的織物在這一點上不會撕裂、打結或停滯。”

她走向我,腳步很輕,但袍子下擺掃過灰色地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似乎沒有完全接觸地面——總是離地幾毫米,像是在懸浮。

“看到我的臉了?”她停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左半邊臉露出一個苦笑,右半邊臉依然僵硬,“這是代價。同時感知‘現在’的所有可能性——每一個微小的選擇產生的分支,每一秒可能走向的不同未來——會讓意識分裂。我必須在所有分支成爲現實之前,就同時經歷它們。”

她抬起右手,手指在空中虛劃。隨着她的動作,織機中分出一小束絲線,在我們面前展開成一幅發光的動態圖景:

一個男人站在十字路口,猶豫向左還是向右。畫面分裂成兩個——左走,他在三分鍾後被掉落的花盆砸中;右走,他錯過了一場改變命運的邂逅。兩個畫面同時存在,同時閃爍。

“這是我的日常。”莫伊拉輕聲說,左眼流露出憐憫,右眼卻冰冷如機械,“看見所有可能,但大多時候無能爲力。因爲維持‘現在’的穩定,意味着要讓大多數分支自然湮滅,只讓‘主流現實’繼續向前。”

她揮手散去了畫面。

“所以,林辰,你明白了嗎?”她看着我,分裂的表情讓解讀她的情緒變得極其困難,“‘現在’的我,是被困在無限可能性中的囚徒。我看見了所有你可以用來打動我的方法——所有可能的情話、真誠的傾訴、聰明的辯論、甚至拙劣的誘惑——因爲在你做出選擇之前,我已經看見了所有選擇的結果。”

她走近一步,分裂的臉龐在織機的冷光下顯得更加詭異。

“在這種情況下,你如何讓我‘自願’?當我已經預演了我們之間所有可能的互動,知道每句話會引向什麼結局,每個動作會激起什麼反應?”

這確實是個死局。如果她能看見所有可能性,那麼任何嚐試都成了可預測的套路,失去了驚喜和真誠的意義。

但我沒有放棄。我看着她的眼睛——不是看一個整體,是分別看她的左眼和右眼。左眼深處有極深的疲憊,右眼深處則有某種……渴望?

“你說你是‘其中之一’。”我緩緩開口,“這意味着還有其他的你?‘過去’的你和‘未來’的你?”

莫伊拉——或者說,“現在”的莫伊拉——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倒是協調的。

“是的。我們分裂了。不是人格分裂,是時間性的分裂。”她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同步的情感:悲哀,“當我們——當我——成爲時間的守護者時,完整的存在無法承受所有時間維度的重壓。所以我們——我——分裂成了三個主要部分:‘過去’的維護者、‘現在’的維護者、‘未來’的維護者。我們共享同一個根源,但被困在不同的時間片段裏。”

她轉身,面向巨大的時間織機。織機中心,三條粗壯的主線——黃、銀、紫——從虛無中生出,但它們在某個點交匯後又分道揚鑣,仿佛一個存在被活生生撕成了三份。

“如果你想讓我‘自願’,你需要讓三個‘我’都同意。但問題在於……”她回頭看我,分裂的臉上浮現出近乎嘲諷的表情,“我們幾乎從不交談。因爲每一次跨時間交流,都可能擾亂時間的織物。我們只在絕對必要時,通過織機傳遞最基本的信息。”

倒計時在腦中跳動:6天12小時47分。

時間過去了一半天,但我感覺只過了幾分鍾。在這個“現在”的房間,時間流速似乎也不同。

“那我該怎麼找到另外兩個你?”我問。

“你選擇‘現在’作爲起點,就只能從這裏出發。”莫伊拉說,“但時間迷宮有它的規則。你可以嚐試‘回溯’或‘前瞻’,沿着時間的絲線,前往其他片段。但警告你:每一次穿越,都可能讓你迷失在時間的亂流中。之前的挑戰者,有十七人選擇了‘現在’作爲起點,其中九人在嚐試穿越時,意識被扯碎在不同時間點,變成了時間的幽靈——你可以在織機裏看到他們。”

她指向織機。我仔細看,發現在那些流動的絲線之間,確實有一些黯淡的、扭曲的人形光影,像水草一樣隨着時間之流飄蕩,無聲地張嘴,仿佛在永恒地尖叫。

“如果你想安全通關,”她說,“最好的策略是放棄。系統給我的指令是‘守關’,但我的存在狀態本身就讓通關幾乎不可能。你可以在這裏待七天,然後讓系統抹殺——至少那樣,你的意識會完整地消失,而不是破碎成永恒的時間碎片。”

她的建議聽起來合理,甚至仁慈。但她的眼睛——特別是左眼——深處,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東西:不是希望,是……好奇?她想看看我會怎麼做?

我低頭看手背。七個印記安靜地發光。蘇晴的淚,顧晚棠的唇,維多利亞的血,白素的圓,夜歌的星雲,紀年的書,塞勒涅的人形。每一個都是一段跨越時間的情感聯結。每一個都證明:即使面對似乎不可能的困境,只要有一個真實的連接點,就可能找到出路。

“我想試試。”我說。

莫伊拉沉默了很久。織機在她身後無聲運轉,億萬絲線編織着時間的織物。

“爲什麼?”她最終問,聲音很輕,“明知幾乎必死?”

“因爲之前的每一個女人,也都曾認爲自己的困境無解。”我看着她的眼睛,“但最後,我們都找到了某種……真實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瞬間的真實。”

“真實……”莫伊拉重復這個詞,左半邊臉露出思索的表情,右半邊臉卻是不以爲然,“在時間的維度裏,‘真實’是個脆弱的概念。上一秒的真實,下一秒可能就成了從未發生過的可能性。我維護的‘現在’,也不過是無數可能中偶然固化的那一瞬間。”

“但感受是真實的。”我說,“蘇晴的眼淚是真實的,顧晚棠的解脫是真實的,維多利亞的心跳是真實的。即使時間流逝,即使可能性湮滅,那些感受發生過,就永遠成爲了存在的一部分。”

我走近織機,伸出手——沒有觸碰那些發光的線,只是感受它們散發出的微弱能量場。每條線都帶着不同的“感覺”:有的溫暖,有的冰冷,有的歡快,有的悲傷。

“你能感受到這些線的情緒嗎?”我問。

莫伊拉走到我身邊,分裂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同步的驚訝。

“你能感覺到?”

“很模糊。”我說,“但能感覺到一些……質地。這條線很悲傷,這條線很焦慮,這條線……充滿期待。”

我指向一根明亮的粉金色絲線。

莫伊拉凝視那根線,淺綠色的眼睛裏光點旋轉加速。

“那是一個十七歲少女的生命線。”她輕聲說,“她今天下午會收到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此刻的期待,確實強烈到連你這樣的非編織者都能隱約感知。”

她看着我,眼神復雜。

“你有某種……天賦。或者說,是那些印記給了你感知時間情感維度的能力。”她頓了頓,“這可能會讓你在時間迷宮中存活得更久,但也可能讓你承受更多痛苦——因爲你會更清晰地感受到時間的傷痛。”

她轉身走向織機的另一側,那裏有三條特別的光路,從織機延伸向虛空,分別呈黃色、銀色、紫色。

“如果你想嚐試,就從這裏開始。”她指着那條銀色的光路——它從代表“現在”的銀色主線分出,但中途又分岔出指向過去和未來的細小支流,“這是我的時間線。你可以沿着它,前往其他時間片段。但記住……”

她再次看向我,分裂的表情嚴肅起來。

“在時間迷宮中,不要試圖改變任何事。你只是觀察者。任何幹預,哪怕只是對過去說一句話,都可能撕裂時間的織物,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之前那九個變成幽靈的挑戰者,有六個是因爲試圖‘修正’他們看到的悲劇。”

我點頭。“我明白。”

“還有,”她的聲音柔和了些,“如果你見到‘過去’的我……告訴她,草編兔子還在橡樹下的第三個樹洞裏。”

我怔住了。“什麼?”

但莫伊拉沒有解釋。她只是揮了揮手,銀色光路在我面前明亮起來,形成一條發光的通道。

“去吧。時間不等人——雖然對我來說這是個笑話。”

我深吸一口氣,踏上了銀色光路。

瞬間,周圍景象溶解。灰色房間、時間織機、分裂的莫伊拉都消失了。我在一條發光的隧道中滑行,兩旁有無數畫面如流星般掠過:古代的戰場,未來的城市,平凡的街角,輝煌的殿堂……全都是時間碎片。

我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回溯過去,還是前往未來?

我想起了莫伊拉最後的話——關於草編兔子和橡樹。那顯然是給“過去”的信息。

“過去。”我在心中默念。

光路回應了我的選擇。滑行的方向改變,開始向“下遊”回溯。周圍的畫面變得更加溫暖、柔和,大多是自然景象:森林,田野,花園,小溪。

最終,我摔在了一片青草地上。

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正坐在不遠處一棵巨大的橡樹下,專注地用草葉編織着什麼。

她栗色的頭發扎成兩個亂糟糟的辮子,臉上有幾顆雀斑,鼻尖沾着泥點。

聽見動靜,她抬起頭,清澈的綠色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誰?”她問,聲音清脆,“迷路了嗎?”

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

“我是……一個旅行者。”我說,“你在編什麼?”

小女孩舉起手中的草編,那是一個粗糙但充滿生命力的小兔子。

“兔子!”她笑了,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粹,“我要編一整個動物園,然後藏在樹洞裏,等長大了再來看,一定很有趣!”

她指了指橡樹根部,那裏確實有幾個樹洞。

我看着她——這個還沒被時間重壓壓垮的、完整的、快樂的莫伊拉。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

“你知道嗎,”我輕聲說,“有人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歪着頭。

“草編兔子,要好好留着。尤其是藏在第三個樹洞裏的那只。”

小女孩的眼睛瞪大了。

“你怎麼知道?!”她跳起來,跑到橡樹前,伸手從第三個樹洞裏掏出一個草編兔子——比我手裏這個編得更好,更精細,“這是我編得最好的一個!我誰都沒告訴!”

她跑回來,把兔子遞給我看,綠色眼睛裏滿是驚奇和一點點戒備。

我微笑。

“因爲有人——很多年後的你——還惦記着它。她說,那是她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小女孩愣住了。她看看我,看看手裏的草編兔子,又看看橡樹,小臉上浮現出困惑、思索,然後漸漸變成了某種……領悟?

“哦……”她輕聲說,聲音突然不再那麼稚嫩,“所以你真的來了。那個‘現在’的我讓你來的?”

這次輪到我怔住了。

小女孩——不,童年的莫伊拉——笑了,那笑容裏有種超越年齡的了然。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說,把草編兔子塞進我手裏,“拿着這個。它會幫你找到‘未來’的我。但要小心,她……她比我們都要破碎。”

她退後幾步,綠色眼睛深深地看着我。

“還有,告訴她——告訴所有時間裏的我——我從來沒有後悔開始編織。即使後來那麼痛,但最初的那種快樂……是真實的。那就夠了。”

她轉身跑向花園深處,兩個辮子在陽光下跳動。

我低頭,看着手中的草編兔子。它在我掌心微微發光,然後像融化一樣滲入皮膚,在手背上留下第八個印記:一個簡單的草編兔子輪廓,線條稚拙但充滿生氣。

第八枚印記。

童年的希望,對抗時間重壓的最初勇氣。

我抬頭,看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然後轉身,面對銀色光路再次浮現。

下一個目的地:未來。

倒計時在多重時間中回響:5天18小時22分。

時間迷宮的旅程,剛剛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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