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藏書閣回來後,林晚晴病了。
說是病,其實是連日來的緊繃、勞累,加上那夜在御花園吹了風,一起發了出來。
她發着低燒,喉嚨疼得說不出話——雖然本來也說不出,但這次是實實在在的炎症。
孫嬤嬤準了她三天假,讓她在廂房裏歇着。春杏每日送來湯藥和吃食,照顧得很盡心。
“你這身子骨也太弱了,也給自己調理的補補。”春杏輕輕給她換下額上的溼帕子。
林晚晴笑了笑,沒說話。
她知道自己不是身子弱,是心裏那根弦繃得太緊,驟然一鬆,就垮了。
躺到第二日,燒退了,但人還是乏。午後陽光好,她靠在床頭,看窗外那棵老槐樹沉思
門忽然被輕輕叩響。
她以爲是春杏,便“嗯”了一聲。門推開,進來的卻是蘇雲裳。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蘇雲裳拎着個食盒,反手關上門,“怎麼樣,好點沒?”
林晚晴點頭,要起身,被蘇雲裳按住:“躺着吧,又不是外人。”
她在床邊坐下,打開食盒:“讓小蓮熬的冰糖燉雪梨,潤肺的。你嚐嚐。”
食盒裏除了雪梨,還有幾樣精致的點心。林晚晴比劃着道謝。
“跟我還客氣什麼。”蘇雲裳盛了一小碗雪梨,遞給她,“那日皇上跟你說了什麼?”
林晚晴放下碗,在紙上簡單寫了:皇上已知火藥事,讓我暗中查探。
蘇雲裳看完,點點頭:“和我猜的差不多。”她壓低聲音,“我父親那邊也傳來了消息。
他查了當年軍糧黴變案的幾個關鍵人物,發現其中兩個,在案發後不久就‘暴病而亡’。死因……都和馬錢子有關。”
林晚晴手一顫。
“看來晉王滅口,不是第一次了。”蘇雲裳冷笑,“你父親,我兄長,還有那些可能知道內情的人……他一個都沒放過。”
她握住林晚晴的手:“所以阿晴,我們更要小心。
晉王能在宮裏藏火藥,能在太醫院安插張繼良,能在軍中滅口——他的勢力,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
林晚晴點頭。她當然知道。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對了,”蘇雲裳想起什麼,“你上次說,在太醫院舊檔裏看到張繼良和晉王府往來的記錄,具體是哪些?”
林晚晴從枕邊拿出一本小冊子——這是她這幾日病中整理出來的。翻開其中一頁,指給蘇雲裳看。
上面列着幾條:
元熙十一年三月,張繼良之母病重,晉王府贈百年老參兩支。
元熙十一年八月,張繼良次子娶妻,晉王妃添妝,珍珠一斛。
元熙十二年正月,張繼良升副院判,晉王力薦。
“還真是毫不避諱。”蘇雲裳嗤笑,“不過這些只能說明他們關系密切,證明不了什麼。”
林晚晴翻到下一頁,指着最後一條:
元熙十二年冬十二月,張繼良深夜入晉王府,次日,太醫院藥庫記錄:馬錢子失竊三錢。
蘇雲裳瞳孔驟縮:“失竊?”
林晚晴點頭,寫:記錄被塗改過,但還能看清。
“三錢馬錢子……”蘇雲裳喃喃,“剛好夠毒死一個人。”
先帝。
兩人對視,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答案。
“這記錄還有誰知道?”蘇雲裳問。
林晚晴搖頭。
這冊子是她從一堆廢檔裏翻出來的,邊緣已經蛀了,若不是她看得仔細,根本不會注意到那行被塗改的小字。
“收好。”蘇雲裳神色凝重,“這是重要證據。但光有這個還不夠,我們需要更多。”
她站起身,踱了幾步:“張繼良如今是院判,太醫院的藥庫、檔案,都在他掌控之下。要查他,不容易。”
林晚晴寫:可以從他身邊人入手。
“你是說……收買他的徒弟或藥童?”蘇雲裳想了想,搖頭,“風險太大。張繼良疑心重,他身邊的人,恐怕都是心腹。”
那怎麼辦?
正思忖着,外頭忽然傳來春杏的聲音:“阿晴,孫嬤嬤讓你去前院一趟。”
蘇雲裳立刻收起冊子:“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她走到門口,又回頭,“保重身體,別太逞強。”
林晚晴點頭。
送走蘇雲裳,她換了身衣裳,去了前院。
孫嬤嬤正在藥房裏配藥,見她來了,放下手裏的戥子:“好些了?”
林晚晴點頭。
“那就好。”孫嬤嬤從櫃子裏取出一個錦盒,“這個,你送去長春宮。”
林晚晴一愣。
“安貴妃前幾日說頭疼,我配了些安神的香囊。”孫嬤嬤神色如常,“你是尚食局的人,送藥送膳是本分。
況且,長春宮那事已經了了,貴妃也不會再爲難你。”
她看着林晚晴:“還是說,你不敢去?”
林晚晴搖頭,接過錦盒。
“去吧。”孫嬤嬤擺擺手,“早去早回。”
從尚食局到長春宮的路,林晚晴已經走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她走得格外慢。
不是怕,是在想。
孫嬤嬤爲什麼突然讓她去長春宮?是真的只是送香囊,還是……另有深意?
到了長春宮,通報進去,出來接的是曹姑姑。
“喲,是你啊。”曹姑姑似笑非笑,“貴妃娘娘正念叨着尚食局的香囊呢,可巧就送來了。跟我來吧。”
林晚晴跟着她進去。長春宮正殿裏,安貴妃正在看賬冊,見她們進來,抬了抬眼。
“娘娘,尚食局送香囊來了。”曹姑姑說。
安貴妃“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抬起頭來。”
林晚晴抬頭,視線落在她衣襟的纏枝蓮紋上。
“你倒是膽子大,還敢來本宮這兒。”安貴妃聲音懶懶的,“不怕本宮再把你關起來?”
林晚晴搖頭。
“罷了。”安貴妃擺擺手,“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香囊拿來吧。”
曹姑姑接過錦盒,打開,取出裏面的香囊。一共六個,繡着不同的花草,裏頭填着藥材,香氣清雅。
安貴妃拿起一個聞了聞,點頭:“孫嬤嬤的手藝,還是這麼好。”她看向林晚晴,“你會針灸?”
林晚晴怔了怔,點頭。
“本宮這幾日頭疼得厲害,太醫開的藥吃了也不見好。”安貴妃揉了揉太陽穴,“聽說你父親金針渡穴的本事是一絕,你可會?”
林晚晴遲疑了一下,點頭。
“那好。”安貴妃起身,“跟本宮來內室。”
曹姑姑臉色微變:“娘娘,這……”
“怎麼,怕她害本宮?”安貴妃輕笑,“衆目睽睽之下,她敢嗎?”她看向林晚晴,“你敢嗎?”
林晚晴搖頭。
“那就來吧。”
內室裏熏着暖香,陳設華麗。安貴妃在貴妃榻上躺下,閉着眼:“開始吧。”
林晚晴取出隨身帶的銀針包——是孫嬤嬤給的那套。她先淨了手,然後站在榻邊,凝神靜氣。
安貴妃的頭疼,從脈象看是肝陽上亢,氣血瘀滯。
她選了百會、太陽、風池幾個穴位,下針快而準。
針入皮肉,安貴妃輕輕“嘶”了一聲,但沒動。
林晚晴手指捻動針尾,緩緩行針。半個時辰後,起針。
安貴妃睜開眼,揉了揉額頭,臉上露出訝色:“確實鬆快多了。”
她坐起身,打量着林晚晴,“你倒真得了你父親的真傳。”
林晚晴垂眼。
“可惜了。”安貴妃忽然說,“若是你父親還在,太醫院院判的位置,怎麼也輪不到張繼良。”
這話說得突兀。林晚晴心頭一跳,抬眼看向她。
安貴妃卻已經移開目光,對曹姑姑說:“賞。”
曹姑姑遞過來一個荷包,沉甸甸的,裏頭是碎銀。
林晚晴沒接,搖頭。
“怎麼,嫌少?”安貴妃挑眉。
林晚晴指指自己的喉嚨,又指指銀針——意思是治病是本分,不該受賞。
安貴妃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你倒是清高。”她揮揮手,“罷了,既然不要,就回去吧。往後本宮頭疼,再喚你來。”
林晚晴行禮退出。
走出長春宮時,天色已近黃昏。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宮門,心裏疑雲叢生。
安貴妃今日的態度,太奇怪了。
不但沒爲難她,反而讓她針灸,還提到了父親和張繼良……
是無心之言,還是有意試探?
她握緊手中的銀針包,快步往回走。
無論如何,今日這一關,算是過了。
而且,她似乎……在安貴妃這裏,打開了一個口子。
雖然不知道這口子是福是禍。
但總比閉門羹強。
回到尚食局,孫嬤嬤正在等她。
“送去了?”孫嬤嬤問。
林晚晴點頭。
“貴妃可說了什麼?”
林晚晴猶豫了一下,在紙上寫了針灸的事。
孫嬤嬤看完,沉默片刻,才說:“她這是在試你。”她看着林晚晴,“試你的醫術,試你的膽量,也試你的心思。”
“那……”
“別怕。”孫嬤嬤拍拍她的肩,“你做得很好。不卑不亢,有分寸。
安貴妃這人,雖然驕縱,但有一點——她欣賞有本事的人。
你今日露了這一手,往後她在某些事上,或許會對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林晚晴似懂非懂。
“去歇着吧。”孫嬤嬤說,“明日開始,你跟着我學配各宮的專屬藥膳。尤其是……長春宮的。”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有些事,從藥膳裏,能看出很多。”
林晚晴心領神會,重重點頭。
夜深了。
她躺在廂房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
今日見了皇上,見了安貴妃,見了蘇雲裳。
每一面,都像是在走鋼絲。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
但她不能退。
父親在看着,母親在看着,所有冤死的人都在看着。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睡吧。
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