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寒風卷着碎雪掠過石砫城頭，忠州宣撫使張彤已然抵達。他輕車簡從，僅帶二十名精悍親衛隨行，車馬停在城門下時，倒像是尋常走親訪友的模樣。但秦昭心中清楚，這位秦家公此行，絕無表面那般簡單。她身着深青勁裝，左臂仍懸於胸前，率馬祥麟、張鳳儀等人在城門列隊迎接。見張彤翻身下馬，她目光微動——這位親家公五十出頭，身形瘦削，身着靛藍緞面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眉眼間與張鳳儀有幾分相似，卻更添了幾分久經世事的沉穩世故。他下馬時腳步未穩，目光已先掃過城頭加固的雉堞，又快速掠過列隊的白杆兵，將士兵的精氣神盡收眼底，最後才落回秦昭身上，那眼神裏的探查之意，幾乎毫不掩飾。
接風宴設在宣撫司正堂，不算奢華卻分量十足：肥嫩的臘肉、熏制的山雞、鮮美的菌菇，再配上石砫本地釀造的醇厚米酒，皆是精心準備的特產。作陪者僅有馬祥麟、馬懷遠與張鳳儀三人，席間氣氛略顯沉悶。酒過三巡，張彤放下手中的酒杯，輕輕嘆了口氣，打破了這份平靜，目光直直看向秦昭，語氣沉重地直言來意：“秦夫人，張某今日前來，並非單純走親，實在是有急事相求。奢崇明叛軍上月已然攻破涪陵，如今兵鋒距忠州不足百裏。忠州兵微將寡，城防又老舊失修，根本難以久守，懇請夫人出兵相助，共抗叛軍。”
秦昭端起酒盞淺酌一口，放下時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響，她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親家公有所不知，石砫剛經歷馬家寨大敗，白杆兵折損慘重，如今十不存一，府庫糧草短缺，軍械也亟待補充，眼下自保尚且艱難，實在無力出兵相助。”她說的皆是實情，可張彤顯然並不相信，眉頭微微蹙起。秦昭見狀，話鋒一轉：“不過，親家公有難，石砫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我可支援忠州五百石糧食、兩百柄長矛、五十張弓、三千支箭，另外再加一百斤我親自配制的火藥，這火藥威力比尋常火藥強三成，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張彤眼中剛升起的希望瞬間被失望取代，他沉默片刻，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封封緘嚴密的書信，遞向秦昭：“夫人既有難處，張某不便強求。只是前日，朝廷派來了密使，帶來了兵部的密令。”秦昭接過書信展開，快速瀏覽一遍，眸色漸沉。密令要求川東各土司限期出兵，每地抽調兩千兵力，於十二月中旬前集結於綦江，由新任四川巡撫朱燮元統一指揮，合圍重慶剿滅奢崇明，文書措辭嚴厲，明確標注“違令者以附逆論處”。
秦昭將密令放下，指尖輕輕敲擊桌面，心中已然了然——朝廷這是借刀殺人，既要剿滅奢崇明，又要借機削弱地方土司的實力，可謂一石二鳥。張彤見她神色平靜，趁熱打鐵開口拉攏：“秦夫人，如今川東各土司人心惶惶，若夫人願意牽頭，聯合忠州、酉陽、黔江等地土司，或許能在朝廷勉前爭取些轉圜餘地，減輕出兵壓力。”秦昭心中冷笑，這才是張彤真正的來意，不是求援，而是找個高個子頂雷。她抬眼看向張彤，語氣淡然：“親家公抬舉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馬家寨一敗讓石砫威風掃地，自身尚且難保，哪有資格牽頭聯合各土司？倒是親家公德高望重，身爲忠州宣撫使，正該挺身而出才是。”一句話輕輕巧巧，便將皮球踢了回去。張彤臉色微變，隨即又恢復如常，知道今日難以說動秦昭，只得退而求其次：“既然夫人有難處，張某也不強求。只是朝廷之命不可不從，十二月中旬，張某會率兩千兵力趕赴綦江。屆時，還望夫人看在姻親份上，再支援些糧草器械。”秦昭點頭應允：“理應如此，秦家公放心，屆時我會讓人準時送去。”
宴席結束後，張鳳儀陪着父親前往客房休息。廊下寒風凜冽，吹得她緊了緊身上的鬥篷，忍不住輕聲問道：“父親，朝廷的命令，真的逼得這麼緊嗎？”張彤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女兒，眼神復雜地反問：“鳳儀，你嫁入馬家這些年，可有長進？”張鳳儀一愣，不知父親爲何突然問起這個。張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爲父看你這段時間幫秦夫人打理內務，井井有條，做得不錯。但你要記住，你既是張家的女兒，也是馬家的媳婦，身處亂世，有些事要懂得權衡利弊。”張鳳儀心中一緊：“父親的意思是……”“朝廷的命令是真的，但各土司陽奉陰違也是常態。”張彤壓低聲音，語氣凝重，“石砫如今看着虛弱，實則暗藏鋒芒，你婆婆絕非尋常婦人，跟着她，好好輔佐她，或許能爲你、爲祥麟，還有你們的孩子晚年，留條安穩後路。”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走進了客房。張鳳儀站在廊下，寒風卷着雪花落在她的發間，她久久無言，父親的話如驚雷般在她心中炸開，這一刻，她終於明白父親此行的深層用意。
送走張彤的第二天清晨，秦昭便召開了緊急會議。作戰室內，西南地圖高懸，沙盤、文書整齊擺放，參會者皆是石砫核心成員：馬祥麟、馬懷遠、張鳳儀，還有幾位負責糧草軍械的關鍵屬官。秦昭開門見山，將朝廷密令的內容告知衆人：“朝廷要求我們十二月中旬出兵兩千，趕赴綦江會剿重慶。你們都說說，該如何應對？”馬祥麟第一個站起身，語氣急切又帶着憤怒：“母親，絕對不能去！白杆兵現在只剩三千多人，還大半是剛招募的新兵，根本沒形成戰力。若是抽走兩千人，石砫防務空虛，一旦有外敵來犯，就徹底完了！”馬懷遠也隨之附和，神色凝重：“夫人，朝廷這是明擺着借刀殺人，讓我們去和奢崇明的叛軍硬拼，消耗我們的實力，坐收漁翁之利。”秦昭緩緩點頭：“我知道朝廷的心思，但朝廷之命不可公開違抗，否則就是給了朝廷收拾我們的借口，得不償失。”見衆人面露焦灼，她繼續說道：“出，但要‘出’得有技巧。我定下三策：第一，拖時間，就以新兵訓練尚未完成、糧草籌集需要時日爲由，將出發時間推遲到臘月初，爭取更多發展時間；第二，湊人數，朝廷要兩千兵力，我們就用老弱病殘湊夠人數，真正的白杆兵精銳和震雷營主力，一個都不動；第三，定指揮，祥麟，這次由你掛帥帶兵。你沒帶過大規模軍隊的經驗，朝廷反而會放鬆警惕，而且你是馬家嫡子，名正言順，既能應付朝廷，又不會引起猜忌。”馬祥麟瞪大了眼睛，滿臉難以置信：“我？母親，我……我從來沒帶過這麼多兵，恐怕難以勝任……”
“正因爲你沒經驗，才是最佳人選。”秦昭打斷他的話，轉而看向馬懷遠，“馬懷遠，你戰場經驗豐富，在軍中威望也高，這次你隨祥麟一同前往，輔佐他處理軍務，關鍵時刻幫他把把關，確保萬無一失。”馬懷遠當即抱拳領命：“卑職遵命！”秦昭又補充道：“另外，從震雷營抽調一百人編入出征隊伍，帶去三十支燧發槍和兩百支改良鳥銃。一來可以讓他們在實戰中檢驗火器威力，積累作戰經驗；二來也能給朝廷一個交代，證明我們確實在‘戴罪立功’。”部署完出兵事宜，她話鋒一轉，語氣愈發堅定：“祥麟帶兵在外的這段時間，是我們石砫發展的黃金窗口，絕不能浪費。傳令下去：即日起，石砫全境戒嚴，四門緊閉，許進不許出，所有出入人員都要嚴格盤查，但凡發現私自傳遞消息者，一律處斬。同時，工坊要全力推進燧發槍量產，震雷營加緊強化訓練，流民收容工作繼續推進，礦山也要擴大開采規模，囤積戰略物資。”她看向張鳳儀，鄭重放權：“鳳儀，糧草、軍械、撫恤、流民安置這些內政庶務，從今日起全權交由你負責。大事向我請示，小事你可自行決斷，不必事事稟報。”張鳳儀心中一凜，起身領命：“兒媳定不負婆婆所托！”秦昭又叮囑道：“另外，選派幾個可靠的人手，暗中前往忠州、酉陽、黔江等地，探查各土司對朝廷密令的反應，看看他們是否有其他心思，及時回報。”
緊急會議剛結束，門外便傳來親兵急促的通報聲：“夫人，白崖山工坊劉匠頭求見，說有急事稟報！”秦昭心中一動，連忙吩咐：“讓他進來。”劉匠頭匆匆走進來，滿頭大汗，衣衫都被汗水浸溼了，臉上卻帶着難以掩飾的興奮，一進門就高聲喊道：“夫人！成了！第一支‘完全體’燧發槍，終於造出來了！”秦昭眼中瞬間閃過一抹亮色，當即起身：“走，隨我去工坊看看！”工坊內爐火正旺，橘紅色的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鐵匠們揮舞着鐵錘，叮當作響的敲擊聲不絕於耳。工作台上，一支全新的燧發槍靜靜躺着，與之前的樣品相比，模樣更精致協調。劉匠頭快步走上前，拿起新槍興奮地向秦昭介紹：“夫人您看，這槍管用了新改良的鑄管法，氣孔問題解決了八成，槍管烏黑發亮，內壁光滑如鏡；燧石夾加了可調螺絲，能根據需求微調擊發角度，命中率更高；彈簧還是三層疊片設計，彈力穩定，經過測試，預計壽命能到三百發以上；槍托用優質核桃木打磨而成，手感光滑如玉，抵肩處貼合身形，射擊時更穩。”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激動：“我們已經試過射了！五十步距離，十發全中，彈丸散布直徑不到兩寸；一百步距離，十中七！這個精度，比之前的樣品提升了太多！”
秦昭接過新槍，掂了掂重量，手感確實比之前更均衡稱手，她輕撫過冰涼的槍管，問道：“裝彈速度怎麼樣？”“標兵隊的士兵最快能做到九秒完成整套裝彈，普通士兵經過熟練練習，也能穩定在十二秒左右！”劉匠頭連忙回答。秦昭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問道：“量產進度如何？”提到這個，劉匠頭興奮的神色淡了幾分，猶豫着開口：“按現在的生產速度，月底前能造出五十支。但要大規模量產，還需要解決三個棘手的問題。”“你說。”秦昭語氣平靜。“第一，槍管鑄造的成品率還是太低，只有六成，廢品太多，大大增加了生產成本；第二，優質燧石消耗太快，我們從湖廣采購的存貨不多，只夠造三百支槍，後續貨源難以保障；第三，工匠數量不足，尤其是懂精密加工的熟練工匠，嚴重制約了生產速度。”秦昭沉思片刻，逐一給出解決方案：“槍管廢品率高，就組建專門的試驗小組，改進鑄管工藝，詳細記錄不同砂模配方、鐵水溫度、冷卻速度對應的成品率，找出最佳生產組合；燧石短缺，我們試試人工合成，用石英砂、純鹼、石灰石這些常見原料，高溫熔煉制成硬質玻璃，雖然可能不如天然燧石好用，但至少能應急；工匠不足，就從收容的流民裏挑選聰明伶俐的年輕人，再從震雷營裏選拔手穩心細的士兵，開辦‘工匠學堂’，由你擔任先生，把技術傳授下去。”她頓了頓，補充道：“另外，從今天起，工坊實行‘計件制’，每造出一支合格的燧發槍，參與制造的工匠都能獲得額外賞賜，造得越多，賞得越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劉匠頭眼睛一亮，連忙抱拳領命：“夫人放心！小的這就回去安排，一定盡快提升量產速度！”
十二月初五，天剛蒙蒙亮，石砫城外的校場上便集結了一支兩千人的“大軍”。這支隊伍魚龍混雜，真正的白杆兵老兵只有三百人，震雷營士兵一百人，剩下的一千六百人都是這幾個月新招募的流民，訓練不足，裝備簡陋，有的甚至連刀都握不穩，純粹是湊數用的。馬祥麟一身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神色略顯緊張。秦昭站在城牆上，寒風拂動她的衣袍，她靜靜地看着隊伍，目光在馬祥麟身上停留片刻，輕輕揮手囑托。馬祥麟似有所感，抬頭望向城牆，看到母親的身影，心中安定了幾分，隨即下令出發。隊伍緩緩遠去，消失在晨霧之中。秦昭轉身走下城牆，對身旁的張鳳儀再次強調：“內政庶務全權交由你負責，務必穩住後方，我才能專心推進工坊量產和軍隊訓練。”張鳳儀深吸一口氣，鄭重頷首：“兒媳明白，定守好石砫後方！”
夜幕降臨，深冬的寒夜格外刺骨，石砫境內一片寂靜，唯有白崖山工坊的方向，爐火徹夜不熄，橘紅色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醒目。那跳動的火光，如同石砫新生的心髒，在亂世的寒風中頑強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充滿了力量，預示着這座小城即將迎來的脫胎換骨的蛻變。秦昭站在書房窗前，望着那片火光，眼神堅定——她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裏，每一步都至關重要，唯有全速前進，才能在這亂世中爲石砫謀得一線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