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縣的秋老虎還賴在枝頭,錄取通知書上的金字卻像塊冰,猝然砸在王小梅心頭——不是涼,是終於能斬斷什麼的決絕。
這張紙,是她和這片浸滿委屈的土地之間,最後一道該撕斷的牽連。
“走,必須走。”
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鏡中人眼底的紅血絲還沒褪,卻亮得驚人。
母親張大美在灶房裏收拾碗筷,竹籃裏的舊衣物疊得方方正正,卻總忍不住往門口瞟,手指絞着圍裙帶子:
“北京……那麼大的地方,咱去了可咋落腳?”
話雖怯,卻已把攢了半輩子的手絹包塞進女兒包裏,裏面是皺巴巴的毛票和幾張帶着體溫的紙幣。
王小弟揣着通知書在院子裏轉圈,新做的布鞋踩得地面沙沙響:
“姐,聽說北京有電車,不用馬拉就能跑?還有高樓,比咱縣的水塔還高?”
興奮得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
王小梅把路線圖在桌上鋪開,指尖劃過“華美縣”到“鄰縣”的細線:
“咱不坐縣裏的長途車。”
她抬眼看向母親,
“張富貴在車站有人,走鄰縣轉車,繞點路,穩當。”
出發定在凌晨四點。
雞還沒叫頭遍,星子在天上打盹,王小梅背着最大的帆布包,裏面裹着三人的換洗衣物和最重要的證件——錄取通知書被她縫在了貼身的布條裏,貼着心口的地方。
張大美牽着王小弟,腳步輕得像怕踩碎露水,只有竹籃碰到腿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清晰。
張富貴家的土坯房裏,煤油燈的光晃得像鬼火。
他把破棉襖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從棉絮裏揪出個油紙包,裏面的票子皺得像團鹹菜。“不能讓她走!”
他喉嚨裏滾出野獸似的低吼,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
“她去了北京,我答應李局長的事情就得泡湯,李局長能饒了我?”
窗外的風卷着落葉撞在窗紙上,他忽然抓起桌上的空酒瓶,狠狠砸在地上:
“盤山公路……每年都有車沖下去,誰會懷疑?”
眼神裏的瘋狂像燒起來的野草:
“讓她‘意外’斷條腿,或者……”後面的話被咬牙聲吞了回去。
他摸到二狗子家時,那小子正對着牌九唉聲嘆氣。
張富貴把錢拍在桌上,油膩的指尖點着桌面:
“明早縣汽車站,最早那班去省城的車,刹車線上動動手腳——別弄斷,讓它跑半截再失靈,像個真意外。”
二狗子的臉“唰”地白了,牌九從手裏滑下來:
“表叔!那是要出人命的!”
“怕個屁!”
張富貴猛地揪住他的衣領,酒氣噴在對方臉上,
“你偷廠裏零件賣錢的事,要不要我去跟廠長說道說道?”
他把錢往二狗子懷裏塞,
“事成了,再給你加一倍,夠你把輸掉的都贏回來。”
二狗子的手抖得像篩糠,最終。
是把錢攥進了手心,指甲縫裏還留着修汽車的油污。
縣汽車站的鐵門剛拉開道縫,王小梅就帶着家人溜了進去。
候車室裏只有兩三個旅客,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照得人影忽明忽暗。
“媽,你和小弟在這兒坐着,我去趟廁所。”
她把帆布包遞給母親,轉身時,眼角的餘光掃過停車場——那輛發往省城的早班車,正孤零零地趴在陰影裏。
繞到車後時,一個佝僂的身影剛從車底鑽出來,袖口沾着黑油,正是二狗子。
他慌裏慌張地往手心吐唾沫,蹭掉指縫裏的油污,抬頭撞見王小梅,嚇得差點坐倒在地,轉身就往牆角的陰影裏竄。
王小梅的心跳驟然提到嗓子眼。
她不動聲色地走到車旁,假裝系鞋帶,手指悄然撫過冰涼的輪胎。
意識沉入空間的瞬間,一捧帶着草木清氣的靈泉水已落在掌心,她借着系鞋帶的動作,手腕一翻,泉水順着車軸滲進底盤,很快沒了痕跡——她不敢指望這水能起多大用,只盼着能拖延片刻,或者,讓檢修的人能早點發現異常。
“同志!”
她快步找到值班室,值班員正趴在桌上打盹,被她的聲音驚得抬起頭,
“剛才我看見有人在那輛去省城的車底下鑽,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檢修啊?”
她指着遠處的車,語氣裏帶着恰到好處的擔憂,
“那路不是要走盤山嗎?刹車可得仔細檢查,萬一……”
值班員打了個哈欠,本想擺手說沒事,卻被姑娘眼裏的認真釘住了。
他撓了撓頭,還是喊來了檢修的老師傅:
“劉師傅,去看看那輛早班車,有姑娘說看見人影了。”
劉師傅提着工具箱走過去,手電筒的光柱在車底掃來掃去。
起初沒看出異樣,直到光柱落在刹車油管的卡扣上——那螺絲鬆得蹊蹺,油管邊緣還有道新磨的印子。
“狗娘養的!”
老師傅猛地從車底鑽出來,額頭的青筋暴起,“這卡扣是被人擰過!跑長途準得裂!”
值班員的臉瞬間白了,慌裏慌張地往站長辦公室跑。
停車場裏頓時亂起來,車燈一盞盞亮起,工作人員跑來跑去,那輛早班車被圍得嚴嚴實實。
王小梅站在候車室門口,看着這場騷動,悄悄鬆了口氣。
張大美把她往懷裏拽了拽,聲音發顫:“咋……咋回事?”
“沒事,媽。”
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車站檢查嚴,咱換輛車去鄰縣。”
當他們坐上發往鄰縣的班車時,天剛蒙蒙亮。
車輪碾過縣界的石碑,王小梅回頭望了一眼,華美縣的輪廓在晨霧裏越來越淡。
她知道,張富貴的最後一搏,終究是成了泡影。
而此刻的張家溝,張富貴正對着破門板發呆。
二狗子被警察帶走的消息像陣陰風,從門縫裏灌進來,卷走了他最後一點力氣。
他癱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房梁上結的蛛網,眼裏的瘋狂一點點褪盡,只剩下比炕底還冷的死寂——他再也夠不着那個正駛向遠方的背影了。
班車駛上國道,陽光穿透晨霧落在車窗上,暖得像要化開來。
王小梅望着窗外掠過的田野,忽然握緊母親的手。
前路或許還有風浪,但至少此刻,車輪正載着他們,往該去的地方走。
只是她沒料到,另一場更驚天動地的考驗,已在京城的火車上等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