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溝的深秋，蕭瑟得厲害。
枯黃的樹葉打着旋兒落下，覆在張富貴家那塌了半截的院牆上，更添幾分破敗淒涼。
院裏早已沒了人氣，只剩下一種混合着灰塵、黴爛和某種詭異香燭味的腐朽氣息。
張富貴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裹着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
他頭發花白糾結，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時而空洞無神，時而閃爍着一種癲狂的光。
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一會兒是“報應……全是報應……”，
一會兒又變成尖利的咒罵：
“王小梅！賤蹄子！狐狸精！不得好死！”
他被那夜之間家徒四壁的恐懼和徹底失敗的怨毒折磨得徹底瘋了，但心底那點惡毒的本性，卻像毒瘡一樣，在瘋癲的溫床上愈發潰爛流膿。
“是她…一定是她用了邪法…”
他猛地從炕上竄起來，赤着腳在冰冷的地上來回踱步，指甲在黑乎乎的牆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狐仙…對了！是狐仙附體！得請大仙來收了她！”
他翻箱倒櫃，從炕席底下摸出最後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那是他之前藏起來買酒的錢。
像個幽靈一樣溜出院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泥濘，摸到了鄰村一個以“跳大神”聞名的神婆家裏。
那神婆看着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眼神渙散的瘋子，又瞥見他手裏那點寒酸的票子，本不想理會。
但張富貴撲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語無倫次地哀求：
“大仙救命…救救我…破了那邪法…我給您當牛做馬…”
神婆眼珠一轉，心想這瘋子雖窮，但折騰一番賺點小錢也好。
於是便裝模作樣地請神上身，一番折騰後，用粗糙的黃紙剪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小人，上面用雞血寫了“王小梅”的名字和生辰（他依稀記得），又遞給張富貴一包看不出成分的香灰。
“拿回去…每晚子時…對着西北方向…燒一個紙人…念叨她的名字…把這符水潑在門口…連做七日…管叫那附體的邪祟魂飛魄散…”神婆煞有介事地吩咐。
張富貴如獲至寶，捧着那些東西跌跌撞撞跑回家。
當晚，他就嚴格按照指示，在冰冷的院子裏點燃了第一個小紙人。
跳動的火苗映着他扭曲瘋狂的臉，他嘴裏發出嗬嗬的怪笑，低聲咒罵着：
“燒死你…疼不疼？哈哈哈…讓你偷我家產…讓你告狀…”
一連幾天，他都沉浸在這種自以爲是的“報復”快感中。
那詭異的火光和念念有詞的聲音，讓偶爾路過的村民毛骨悚然，加快腳步離開，背後議論着：
“張富貴真是徹底瘋了…嚇死個人…”
見“法術”似乎“起效”（王小梅並未立刻暴斃），他的膽子又大了起來。
瘋子的邏輯無法理解距離的遙遠，他覺得自己的“詛咒”一定能傳到北京。
他開始在村裏唯一的小賣部門口遊蕩，逮着人就湊上去，涎着臉，用神秘兮兮又充滿惡意的語氣散布謠言：
“哎，你知道不？王小梅那賤種在北京…可不是正經上學！傍上老男人啦！聽說是個七八十歲的港商，給人當小老婆呢！那錢啊，都是那麼來的…嘖嘖，丟盡咱張家溝的臉了！”
“啥大學錄取通知書？肯定是陪睡換來的！不然就她那樣能考上？呸！”
他的話顛三倒四，惡毒又粗鄙。起初還有人看笑話，後來大家都嫌惡心，像躲瘟疫一樣躲着他。
但這些經過他瘋癲大腦加工的、極其不堪的謠言，還是像蒼蠅一樣，在村子裏小範圍地嗡嗡傳播。
甚至有那等同樣心思陰暗或嫉妒王老大家的人，偷偷把這些話當了真，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外村。
終於，這些風言風語，通過某個來北京打工的同鄉，隱約傳到了王小弟耳朵裏。
王小弟年輕氣盛，聽到有人如此污蔑姐姐，氣得當場就要回去找張富貴算賬，被王小梅冷靜地拉住了。
“瘋狗的狂吠，難道你也要趴下去對着叫嗎？”
王小梅面色平靜，眼中卻結着冰霜，
“他越是這樣，越是說明他已經窮途末路，只能用這種最低級的手段惡心人。理會他，反而是抬舉了他。”
她安撫下弟弟，但心中對張富貴的厭惡也到了頂點。
這種像癩蛤蟆一樣不斷分泌毒液的行爲，雖然無法造成實質傷害，卻實在令人作嘔。
而張富貴，見“詛咒”和“謠言”似乎都沒能立刻讓王小梅遭殃，瘋癲的大腦又萌生了一個更“直接”的念頭——去北京！去找她！當面罵她！打她！把她的臉抓花！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野草一樣在他腦子裏瘋長。
他偷了鄰居晾在外面的半張幹餅，揣着最後幾毛錢，竟然真的渾渾噩噩地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土路，試圖扒車去北京。
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其艱難可想而知。
他還沒走到縣城，就餓得頭暈眼花，被一場秋雨淋得透溼，發起高燒，最後昏倒在了路邊水溝裏。
幸好被路過的村民發現，認出是他，嫌惡又無奈地把他抬回了張家溝那破屋裏，任他自生自滅。
這場失敗的“遠征”耗盡了他最後一點精氣神。
他病得糊裏糊塗，時醒時睡。
偶爾清醒時，就扒着窗戶，用枯槁的眼睛望着北方，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混合着對王小梅最惡毒的詛咒和對過往“風光”的破碎回憶。
他像一塊被所有人遺忘的、腐爛的根，被牢牢釘死在了他造孽一生的土地上，在瘋狂和病痛中等待着最終的結局。他的存在本身，已然成了“惡有惡報”最直觀的注腳。
而遠在北京的王小梅，正在明亮的教室裏汲取知識，在溫暖的四合院裏規劃未來，與小姨商討着商業藍圖。
張富貴那點可悲的瘋狂與詛咒，如同試圖撼動大山的螻蟻，除了彰顯其自身的渺小與可笑，再也無法在她波瀾壯闊的人生中，掀起任何真正的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