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京禾醒來時,身側的床榻已然空置,只餘一抹清冽的菖氣息,若有似無地縈繞在帳幔間。
她擁着錦被坐起,望着那空蕩蕩的枕畔,心裏掠過一絲淡淡的悵惘。
自己似乎總是睡得太沉,連陛下何時起身離去都未曾察覺,一次也未能盡到爲夫君更衣的職責。
梳洗用膳後,她便帶着抱琴往乾元殿去。
身子既已爽利,課業自然不可荒廢。
想到能再見越國夫人,京禾的腳步不由輕快了幾分。
偏殿內,越國夫人正靜坐品茗,姿態嫺雅。
今日京禾穿了件櫻草粉的宮裝,襯得她氣色嬌嫩,行動間帶着少女特有的明媚。
夫人見她進來,眼前便是一亮,含笑贊道:“陛下賜下明字爲封號,果真貼切。娘娘如今,恰似朝霞映雪,明媚照人。”
京禾被誇得臉頰微紅,心中歡喜,又細細說了前幾日生病的情形,語氣裏帶着孺慕:“病了這些時日,心中很是想念夫人。”
越國夫人笑容溫和,命侍女取來一卷畫軸,徐徐展開。
“病中不宜勞神,故而今日不便講書。恰巧家中侄女新近作了一幅山水,臣婦帶來,請娘娘一同品評。”
畫作展現在眼前,是一幅青綠山水。
筆法尚顯稚嫩,但構圖疏朗,用色清雅,能看出作畫者心性寧靜,頗具靈性。
京禾依言走近,凝神細看。
她看得極爲專注,目光順着山巒的起伏、水流的走向緩緩移動,似乎在品味其中的氣韻。
片刻後,她方抬眸,聲音輕柔卻帶着自己的見解:“夫人,依京禾淺見,這畫山勢勾勒得柔和,水紋描繪得細致,可見作畫之人性子沉靜,觀察入微。只是……只是這遠山處的渲染,墨色似乎稍重了些,若能再空靈一點,或許更能顯出山水悠遠的意境。”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越國夫人,擔心自己說得不妥。
越國夫人眼中卻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賞,她未曾想,這位看似嬌柔的明妃,於書畫一道竟有如此靈秀的悟性。
她笑着頷首:“娘娘眼力極佳,點評更是切中肯綮。看來老身日後,要與娘娘切磋的,不止是詩書了。”
殿內暖意融融,兩人立於畫前,言笑晏晏,窗外秋光正好,悄然映照在京禾日漸明朗的眉眼之間。
越國夫人沈清晏授課,從不拘泥於女則女訓,她更偏愛給京禾講史書典籍,剖析古今戰事得失,乃至爲官處世之道。
她說,爲官先爲人,懂得審時度勢、明辨是非,遠比死記硬背條條框框來得重要。
京禾聽得極爲認真。
在她心中,越國夫人是學識淵博、令人敬仰的長者,更是陛下親自爲她挑選的老師。
這兩位都是她眼中頂頂厲害的人物,他們認可的路徑,定然不會錯。
越國夫人見她悟性頗佳,又肯勤勉用功,心中自是欣慰。
今日看着京禾完成的文章,雖見解尚顯稚嫩,但字跡已從最初的怯弱變得娟秀工整,條理也清晰了不少,不由含笑點頭,眼中滿是贊賞。
到了下午,既定功課已畢,殿內氣氛便輕鬆了許多。
越國夫人接過宮人奉上的新茶,呷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溫和地提起:
“娘娘可知曉,再過半個來月,便是皇家秋獵之期了?”
“秋獵?”京禾聞言,放下手中的筆,眸中流露出幾分好奇與茫然。
在燕國時,莫說參與,她連聽聞的機會都寥寥無幾。
越國夫人見京禾面露好奇,便知她對此了解不深,於是耐心爲她分說開來。
“我大雍立國之初,先祖占據的乃是北地要塞,氣候苦寒,周邊部族環伺,歷經戰火淬煉。因此,民風不似燕國那般居於平原、講究繁文縟節,反倒更爲開放彪悍,崇尚勇武之力。”
接着,她才切入正題,講解這秋獵的深意:“這秋獵,看似是追逐獵物,實則意義深遠。其一,秋高氣爽,野獸膘肥體壯,視野開闊,正是借此機會進行野外演武,操練軍隊陣型、考驗將士騎射,保持戰力,此爲武備。”
“其二,亦是遵循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的古制,是天子順應天時、昭示皇權、彰顯國家禮制的重要儀典,此爲文德。”
京禾聽得入神,這才明白,原來一場秋獵,竟承載着練兵和禮制雙重重任,遠非她想象中單純的遊玩。
她不禁心生向往,那雙澄澈的眸子裏閃爍着期待的光芒,輕聲問道:“夫人,那……我也能去嗎?”
越國夫人看着她躍躍欲試的模樣,慈和地笑了:“自然要去。先帝在位時,爲了扭轉前朝女子柔弱之風,特意革新舊俗,諭令二品以上官員凡遇重大慶典、巡狩圍獵,皆需攜妻女同行,以示君臣同心,亦讓女子多見世面。娘娘身爲陛下妃嬪,於公於私,都理應伴駕同行。”
京禾聞言,心中頓時被一股新鮮的喜悅填滿。
她自幼困於冷宮,見識有限,如今不僅能學到前所未有的知識,更有機會親身參與這般宏大的場面,見識宮牆之外的廣闊天地。
可京禾眸中的亮光微微黯淡了些,指尖無意識地絞着衣帶,流露出些許忐忑。
“可是夫人……我、我從未習過騎射,更別說狩獵了。到時候什麼都不會,會不會……給陛下丟臉?”
她聲音越說越低。
自己畢竟是戰敗國送來和親的公主,身份本就敏感。
如今在宮中一切順遂,不過是因着陛下的庇護,周遭皆是精心挑選過的穩妥之人。
可秋獵場上來往的都是朝中重臣、宗室親貴,其中難免有人會對她心存輕視。
若她在那樣的場合舉止失措,豈不是徒惹人笑話,更讓陛下顏面無光?
越國夫人將她這份不安看在眼裏,放下茶盞,語氣溫和卻篤定:“娘娘何必妄自菲薄?您天資聰穎,連史書策論都能迅速領悟,學習騎馬這等事,假以時日,定不在話下。”
她微微前傾身子,目光中帶着鼓勵與深意。
“況且,陛下特意將臣婦請來教導娘娘,這份用心,難道僅僅是讓娘娘識文斷字而已嗎?陛下對娘娘,是寄予厚望的。他是希望娘娘能開闊眼界,增長才幹,日後方能真正立於他身側,爲他分憂,而非永遠只做一株需要庇護的莵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