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七歲上下來到江府,來到江鶴安身邊。
那時,她年歲小,連茶盞都端不穩,幾日就要碎一個,可他從未生氣打罵,只一遍一遍的說,下次小心些。若是換了別的主家,自己早被發賣不知幾回了。
後來,她年歲大了,園子裏又來了好些人,他給她撐腰,獨獨讓她一個小丫頭管事,不論大事小事都有他細心教導,她在園子過得不錯,甚至還有些肆意。
如此想來,江鶴安對她的確很不錯。
她道:“公子對我再好不過。”
江鶴安冷了聲音,問道:“那你就是如此來報答我對你的好嗎?”
沈恣咬了咬唇,從前的回憶混雜着前世的痛苦朝她涌來,她招架不住,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逼自己冷靜下來。
江鶴安就算對她再好,可是在生命面前,那些好她都可以忘記,都可以拋棄,她做不到無視自己的求生本能。
沈恣抿了抿唇,說不出一句話,木然垂下眼眸。
江鶴安也不是非要聽到她的回答。
無妨,只要人在就好。
“走吧,回四和園。”
江鶴安抬腳走在前頭。
竹山在後頭催促不願走的沈恣,“還不跟上,是要讓我綁了你回去嗎?”
沈恣麻木地挪動腿,跟在了後頭。
進了四和園,碧草見到沈恣回來,氣得揪緊了自己的帕子,秋月卻是早有預料。
江鶴安徑直去了園內最右側的書房,他揮退了其他人,單把沈恣留了下來。
書房不大,除去書架那面牆,其餘三面皆明,入戶是可大開的長窗,其餘窗戶俱是半窗。
書房後頭有一小天井,開窗可見裏面栽種的芭蕉、蘭花和茉莉,而在書桌對面的窗外是一片小竹林,待夏日設臥榻於此,綠蔭侵入,花香宜人,消暑納涼。
江鶴安走至紅木書桌前坐下,抬眸細打量她,還是那張臉,還是那個人,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似多了些什麼。
沈恣被他盯得渾身毛毛的,手腳不安,卻不敢抬頭看他。
“還站在那兒幹什麼。”江鶴安壓下心中疑惑,柔聲喚她,“過來替我磨墨。”
沈恣把包袱放在角落,走過去,往硯台裏加了兩小勺清水,素手握住一塊清雅竹節墨慢磨起來。
江鶴安靠在黃梨花圈椅椅背上,身姿懶散,耐心地看着她,十指纖細瑩白,恰如一塊水色極好的羊脂玉。
半晌,墨磨好了,沈恣把墨擱下,說道:“公子,好了。”
江鶴安睨了一眼,“嗯,不錯。倒是沒浪費這塊好墨。”
他伸手在豆青釉加彩的筆筒裏選了一支玉制的羊毫筆來,倒是與她肌膚的顏色相似。
他握住筆的末端,把羊毫那端伸向她的腰帶處,就在沈恣不知他意欲何爲,想向後退一步時,手腕突感冰涼,他用筆抬起了她的手腕。
“你這手生得很是不錯。”江鶴安好似在瞧什麼物什般,眼裏沒有欣賞之意,卻滿是幽暗欲色。
沈恣心內惴惴,“公子......”
毛筆從她手腕移開,慢慢向前遊走,筆上的柔軟羊毛一點點撫摸着她的肌膚,舔舐她的手心,癢酥酥的,沈恣不由得輕輕顫了顫。
就在她忍不住要抽回手時,筆端輕輕打了下她的食指。
“去淨手。”江鶴安道。
沈恣這才發現自己指尖沾染了些墨汁。
她鬆下一大口氣,順從地應了聲是,去洗了手。
等她回來時,角落裏的包袱已經不在了,它出現在了紅木書桌上,而他手上正拿着她的命脈。
江鶴安見她來了,眉眼舒展,揚了揚手中輕飄飄的紙,“這身契也不必送回母親那兒了,總歸你是我四和園的人,就暫且放在四和園吧。”
沈恣整個人都僵住了,她原以爲自己能藏起來的。
深深的無力感爬上她的身軀,緊緊勒住了她的喉嚨,那個好字怎麼就說不出口。
其實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是主子,他怎麼會詢問一個下人的意見。
就算她不願意,那又能怎樣?
江鶴安只當沒看見她難看的臉色,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原來只知你點心做得好,不曾想做菜也不錯,既如此,你就去小廚房當差吧。”
剛挨了個巴掌,沈恣又忽然得了個甜棗。
去小廚房也好,只要不做通房,就算是當個粗使丫頭,她也願意。
沈恣面露喜色,應聲稱是。
江鶴安眼眸深深,又添了一句囑咐,“入口的東西是最要緊的,你需精心些。”
沈恣福身應是,江鶴安便讓她退下了。
站在門口聽見了的竹山卻是不忿。
雖說去小廚房當差,是沒有當公子身邊的丫鬟體面,可若論罰,連板子都沒挨。
在竹山心中,沈恣背着江鶴安擅自求到夫人處,已然算是不忠了。
公子卻如此輕飄飄揭過。
竹山進來,不滿地問道:“公子,只讓雲雀去小廚房太便宜她了。”
江鶴安瞟他一眼,“你想如何?”
竹山忿忿道:“怎麼着也得打兩板子吧,小的說句不該說的,公子您未免太寬厚了,那雲雀就是仗着您的寵愛才敢如此,若是不重罰,日後園裏其他人都爭相效仿,可如何是好?”
“無妨,他們想走便走就是。”江鶴安神色淡漠,站起身來,展開一張紙。
至於懲罰嘛......他自有安排。
也是要好好罰一罰了。
江鶴安提筆屏氣,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兩個氣勢磅礴的字躍然紙上——忍耐,而後隨手一丟,那筆咚地一聲落進了桌上的青玉荷葉水洗裏,清澈的水頓時就渾濁了。
“那位可來了?”江鶴安淨了手,用巾帕拭幹水珠。
“是,在清風樓。”竹山神色嚴肅起來。
“走,去見見。”
江鶴安回房換了件平常普通的衣服,帶着竹山從後門繞到了清風樓,徑直上了三樓進了天字一號房。
只見山水屏風後頭有一年輕男子,端了盞茶站於窗戶前,看外面的夜色渺渺,嫋嫋熱氣模糊了他的面容。
那男子見江鶴安來了,揮手讓身旁一直守着的護衛出去,只留江鶴安一人。
他開口道:“慎之,你入了大理寺,行事務必謹慎隱蔽。“
慎之,是江鶴安的字。
說完,他吹散了熱氣,呷了一口茶,聲音突然冷厲,“若你敗露了,別怪我不念舊情。”
江鶴安拱手垂首,恭敬道:“是。”
男子聽完他的回答,才回身坐於屋內官帽椅上,“你也坐吧。”
江鶴安應聲,撩袍坐下。
男子把桌上早已倒好的茶水推了過去,切入正題,“慎之,我記得你就要到弱冠之年了,也應該考慮成親了。”
江鶴安淺飲了一口,知道對方的謀算,不動聲色地說道:“現下確有一樁婚事在籌謀,之後少不得要您相助。”
男子來了興趣,“噢,我倒要聽一聽了。”
江鶴安細細說來,男子聽完,幽深的眼裏露出一絲驚喜,“果然是樁上好的姻緣,你既已決定,我自會相幫。”
“多謝。”江鶴安點頭,他狹長的丹鳳眼裏猶如利刃,仿佛要割開外頭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