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復命的短暫插曲,像一場疾風驟雨,把韋小寶心裏那點因江州“成功”而滋生的飄飄然澆了個透心涼。走出皇城那巍峨得令人窒息的宮門時,他回頭望了一眼,朱紅的牆,青黑的瓦,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沉默地矗立着,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隨時可能張開吞沒一切的大口。

功過相抵,不賞不罰。朱元璋那平淡卻字字千鈞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七個老婆的“賞賜”像一把始終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鍘刀。而新派的差事——徐州督糧參軍——聽名頭比“總務稽查”響亮,可韋小寶心裏明鏡似的,這絕對是個火坑,還是個燒得正旺的火坑。

北伐,那是朱元璋削平群雄、問鼎天下的關鍵一役。糧草,就是大軍的命脈。徐州地處南北要沖,水陸交匯,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糧秣轉運的咽喉。把這地方交給他一個毫無根基、全靠“歪門邪道”混上來的半大少年?韋小寶可不覺得這是朱元璋多麼看重他的“才幹”,這更像是……一種危險的測試,或者,把他這塊滾刀肉扔到最磨人的地方去,看看他能折騰成什麼樣,順便也讓他離“七個老婆”的賞賜現場遠點?

三日後,韋小寶揣着新發的“督糧參軍”腰牌和文書,帶着胡書記官(這位沉默的書記官仿佛成了他的固定搭檔)以及四個依舊剽悍沉默的親兵,再次踏上了離京的路。與去江州時不同,這次隊伍裏還多了兩個戶部派來的老書吏,負責協助賬目;一個兵部派來的參軍佐吏,負責聯絡協調;甚至還有一個看起來病懨懨、據說精通醫術和毒理的隨軍醫官——這配置,讓韋小寶心裏更毛了。這哪兒是去督糧?簡直像去查什麼驚天大案!

離京越遠,韋小寶的心情就越沉重。沿途所見,比去江州時更加蕭條。村莊十室五空,田野荒蕪,偶爾見到的人也都面黃肌瘦,眼神麻木。越靠近前線方向,氣氛越緊張,路上往來的兵車、民夫隊伍絡繹不絕,塵土飛揚,空氣中彌漫着焦慮和肅殺。

“胡先生,”韋小寶忍不住湊到胡書記官身邊,壓低聲音,“這徐州……到底什麼情況?皇上就給了這麼個名頭,也沒說具體怎麼做,到了那邊,咱們聽誰的?”

胡書記官眼皮依舊耷拉着,聲音平淡無波:“徐州的軍務,由徐達大將軍節制。糧草轉運總責,在戶部侍郎李文忠大人。我軍中有鎮撫司的人協理軍紀。韋參軍到了,需先拜會上官,依令行事。”

徐達?李文忠?鎮撫司?一個個名字聽得韋小寶頭大如鬥。這些都是跺跺腳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他這個小蝦米去了,還不是被隨便拿捏?

“那……咱們這點人手,能幹什麼?”韋小寶苦着臉。

胡書記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舊沒什麼情緒:“皇上既委韋參軍以此任,自有聖意。我等只需盡心辦事即可。徐州匯集四方糧秣,人員混雜,賬目繁多,損耗爭議歷來不斷。韋參軍在江州……頗有手段,或可在此地,也有所建樹。”

韋小寶聽出他話裏那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示,心裏更沒底了。江州那是欺負地方土財主,現在可是在真正的大軍眼皮底下,跟朝廷各部、前線將領打交道,他那套“鬼見愁”的把戲,敢用嗎?用了怕不是立刻被鎮撫司當妖言惑衆抓起來!

一路憂心忡忡,終於到了徐州地界。還未進城,就已感受到一股迥異於應天和江州的、混雜着金鐵與塵土氣息的粗糲氛圍。城池比江州高大得多,但牆面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戰爭痕跡。城門處戒備森嚴,盤查極嚴,進出的多是軍士、糧車和行色匆匆的官吏。

憑着腰牌文書,一行人被引入城中。城中景象更是讓韋小寶開了眼界。街道比江州寬闊,但擁擠不堪。兩旁營帳與簡陋民居混雜,到處是身穿各色號衣的士兵、推着獨輪車的民夫、吆喝叫賣的小販(賣的多是粗糙的幹糧、劣酒和些零碎物件)、還有眼神閃爍、不知來歷的閒漢。空氣中彌漫着汗臭、馬糞、劣質油脂和一種緊張躁動的氣息。吆喝聲、咒罵聲、車馬聲、兵器碰撞聲,混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嘈雜。

他們被安置在城中一處相對僻靜、但條件簡陋的院落裏,據說是專門撥給往來督糧官吏暫住的。剛安頓下來,韋小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個穿着低級武官服飾、滿臉橫肉的漢子就找上門來,自稱是徐州轉運司的倉大使,姓王。

王倉使態度不算恭敬,甚至有些敷衍,只例行公事般地遞上一疊厚厚的冊子:“韋參軍,這是近三個月各地運抵徐州的糧秣總錄,分倉存儲的細目,以及撥付各軍前營的支取記錄。您先看看。若有不明之處,可隨時來轉運司衙門詢問。下官還有公務,先行告退。”說完,也不等韋小寶多問,拱拱手就走了。

韋小寶看着桌上那摞幾乎有半尺高、字跡潦草、紙張粗糙的賬冊,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他認得些字,但這麼多,這麼亂,怎麼看?再看那王倉使的態度,明顯沒把他這個空降的“督糧參軍”放在眼裏。

胡書記官默默上前,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來。兩個戶部老書吏也湊過去,只看了一會兒,眉頭就皺了起來。

“數目不符。”一個老書吏低聲道,“這入庫總數,與分倉細目相加,差了一千七百石。”

“撥付記錄模糊,”另一個指着另一處,“只寫‘撥付前營’,未寫明是哪一營,何人籤收,經手人是誰。”

“損耗記載過於籠統,‘途中損耗’、‘倉儲折損’竟占了一成半?且無具體事由佐證。”胡書記官也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韋小寶聽得心驚肉跳。一千七百石!一成半的損耗!這可不是小數目!糧草就是命,這裏面貓膩大了去了!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跳進的不是火坑,是滾油鍋!這裏的水,比江州深了何止十倍百倍!牽扯的恐怕不只是地方豪強,更有軍中的大小蛀蟲,甚至可能還有上面的手!

“韋參軍,”胡書記官放下賬冊,看着他,“此事,棘手。”

韋小寶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心裏亂成一團麻。按規矩查?他人生地不熟,手下就這麼幾個歪瓜裂棗,去查那些地頭蛇?怕不是糧草沒查清楚,自己先“被損耗”了!不查?朱元璋把他扔過來幹嘛?等着辦砸了掉腦袋?

他想起朱元璋說的“看中你不按常理出牌”,又想起胡書記官那“或可有所建樹”的暗示。心裏一橫,去他娘的規矩!老子本來就是泥腿子,就不走尋常路!

“胡先生,兩位老先生,”韋小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種混合了市井油滑和豁出去狠勁的表情,“明查肯定查不出名堂,打草驚蛇不說,咱們這小身板也扛不住。咱們……換個法子。”

“什麼法子?”胡書記官問。

“他們不是賬目做得花嗎?不是人多勢衆嗎?”韋小寶小眼睛閃着光,“咱們也人多勢衆!不過,咱們的人,不在衙門裏,在街上,在營房裏,在那些運糧的民夫裏,在那些賣苦力、混飯吃的小人物裏!”

他壓低聲音,快速說道:“胡先生,您和兩位老先生,繼續‘看’賬,但別較真,擺出個認真但不得其法的樣子,迷惑他們。我去找人——找那些本地混飯的閒漢,找那些對轉運司不滿的小吏,找那些被克扣過糧餉的底層兵卒,找那些運糧吃了虧的民夫頭兒……請他們喝酒,聽他們發牢騷,打聽各路消息,尤其是關於糧倉看守、押運隊伍、賬房先生那些人的底細、嗜好、恩怨!”

胡書記官眼中精光一閃:“韋參軍是想……從市井之中,尋線頭?”

“對!”韋小寶點頭,“大魚在水底,輕易不露面。但水面上總有泡泡,水底下也有小魚小蝦。咱們先摸清楚這潭水到底多深,裏面都有些什麼貨色,誰跟誰不對付,誰有什麼把柄可能被別人捏着。賬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摸準了人,抓住了小辮子,不怕他們不吐口!”

這法子,充滿了韋小寶式的江湖氣和投機取巧,但不得不說,在這種龍蛇混雜、規矩近乎失效的地方,或許比正兒八經的調查更有效。胡書記官沉吟片刻,微微頷首:“可試。但須謹慎,莫要引火燒身。錢糧方面……”

韋小寶拍拍懷裏那個還沒捂熱的、裝着些許“辦公經費”的小布袋,咬牙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這錢,得花!”

接下來的日子,韋小寶仿佛又回到了揚州碼頭混跡的時光。他脫下那身略顯寬大的官服,換上不起眼的舊衣裳,帶着一個同樣換了裝的機靈親兵,整天泡在徐州城最雜亂喧囂的集市、碼頭、茶館和低等營房附近。

他出手比在江州時“闊綽”得多(心疼得滴血),專找那些看起來消息靈通、又不得志的“地頭蛇”或“牢騷包”搭訕。從請喝一碗劣酒開始,到稱兄道弟,再到“不經意”地抱怨幾句督糧的難處,抱怨上官不公,抱怨賬目糊塗害得他們這些辦事的裏外不是人……很快,他就用他那套在麗春院練就的察言觀色和套話本事,編織起一張凌亂卻漸漸清晰的信息網。

他打聽到,轉運司那個王倉使,是個笑面虎,貪財好賭,尤其喜歡在城西的“富貴賭坊”玩幾把,據說欠了賭坊不少錢。還打聽到,賬房裏一個姓孫的老書辦,因爲不肯同流合污做假賬,一直被排擠,女兒生病都沒錢抓藥。又聽說,城南三號倉的看守頭目,和城北五號倉的守衛隊長是連襟,但兩人因爲分贓不均,最近鬧得很不愉快。還有,有一支從淮安來的運糧隊,上次交糧時被硬說損耗過大,克扣了不少,押運的民夫頭子氣得在酒館裏大罵……

這些信息零碎、龐雜,真真假假,但韋小寶像撿珠子一樣,一點點收集起來。同時,他讓胡書記官和戶部書吏,有針對性地去“請教”賬目問題,專挑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可能關聯的細節去問,比如某批糧食的入庫時間與天氣記錄是否吻合,某個倉廩的看守換班記錄是否完整,進一步觀察相關人員的反應。

他自己則盯上了那個好賭的王倉使。連續幾天,他混在“富貴賭坊”,不顯山不露水,卻暗中觀察王倉使的賭局。他發現王倉使賭技稀鬆,卻敢下注,輸多贏少,每次輸大了,就會有一個賭坊的管事模樣的人過來,低聲跟他說幾句,王倉使的臉色就會變得很難看,但下次還是會來。

韋小寶心裏有了計較。他找了個機會,趁王倉使又一次輸得眼紅、身邊沒人的時候,湊了過去,假裝也是輸急眼的賭客,低聲罵道:“他娘的,今天手氣真背!這賭坊抽水也太狠了!”

王倉使正煩悶,順口罵道:“何止抽水!簡直就是……”

韋小寶立刻接口:“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王倉使,您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王倉使猛地一驚,警惕地看着韋小寶:“你是誰?”

韋小寶露出一個市井混混常見的、帶着點討好和同病相憐的笑容:“小人就是個跑腿的,在轉運司外面混口飯吃。早就仰慕王倉使,可惜沒機會親近。看您最近手頭好像……有點緊?這賭坊的印子錢,利滾利,可不是鬧着玩的。”

王倉使臉色變幻,壓低聲音:“你胡說什麼!”

“小人哪敢胡說。”韋小寶左右看看,聲音更低,“小人聽說,最近上頭新派來個督糧的參軍,年輕,但好像挺較真,在查賬呢。這節骨眼上,王倉使您要是因爲賭債的事……被那邊知道了,或者被這賭坊逼急了,說出點什麼不該說的……”

王倉使額頭瞬間見汗,瞪着韋小寶:“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韋小寶笑眯眯,“就是想跟王倉使交個朋友。朋友有難,互相幫襯嘛。您要是有啥難處,或者……知道些啥能讓那位新來的參軍別那麼‘較真’的事情,說不定,小人能幫您在中間……說道說道?當然,賭債的事,小人也可以想辦法,幫您緩一緩……”他故意說得含糊,既像是替韋小寶(他自己)傳話,又像是另有所圖。

王倉使驚疑不定地看着韋小寶,腦子裏飛快盤算。新來的參軍查賬,他已經知道,正頭疼。賭債的事更是懸在頭頂的刀。眼前這個陌生的“跑腿的”,話裏話外似乎有點門道?難道是新參軍派來私下接觸的?或者是……別的勢力想趁機拿捏他?

“你……你能怎麼幫?”王倉使試探着問,語氣軟了下來。

韋小寶知道魚上鉤了,卻不急着拉杆。“那得看王倉使您,有多少‘誠意’了。比如,最近賬面上那不太對勁的一千七百石,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損耗’……總得有個讓上頭能過得去的說法不是?還有,哪些人經的手,哪些人得了好處,心裏總得有點數。大家都是爲了混口飯吃,沒必要弄得魚死網破。您說呢?”

王倉使臉色發白,汗水涔涔而下。他明白,對方這是要他當內鬼,交出同夥和證據,至少是部分。可他敢嗎?不交,賭債和賬目問題都可能爆發;交了,那些人能放過他?

韋小寶看出他的猶豫,又加了一把火:“王倉使,您想想,是眼前這群吃賭債的狼狠,還是背後那些靠您弄錢、出了事卻未必保您的人狠?再說了,那位新來的參軍,年紀輕,未必就想把事情做絕,說不定只是想立個威,抓幾個典型,把賬面抹平了,對上頭有個交代。您要是能幫他把這事‘圓’過去,說不定還能落個‘戴罪立功’?總比被兩邊一起撕碎了強吧?”

這番半真半假、連哄帶嚇的話,徹底擊垮了王倉使的心理防線。他眼神閃爍,最終頹然道:“你……你想知道什麼?”

韋小寶心中狂喜,面上卻不動聲色:“不急,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明日午時,城東‘悅來茶館’二樓雅座,清靜。王倉使,帶上點‘實在’的東西,咱們慢慢聊。對了,賭坊那邊,我打個招呼,讓他們寬限幾日。”

離開賭坊,韋小寶長長舒了口氣,後背也驚出了一層汗。這招險棋,算是走對了第一步。接下來,就是如何從這只驚弓之鳥嘴裏,掏出更多有用的東西,並且不能讓他反咬一口。

他正琢磨着,一個親兵急匆匆找來,低聲道:“參軍,胡先生讓您快回去!沐小姐來了!”

韋小寶一愣,隨即頭皮發麻。沐劍屏?她怎麼跑到徐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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