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94年的八月,北江省哈城市正經歷着一場罕見的“秋老虎”。

空氣燥熱得仿佛能擦出火星,柏油路面被曬得發軟,空氣中彌漫着重工業區特有的煤灰味和機油味。路邊的白楊樹葉子上蒙着一層灰,無精打采地垂着,連知了的叫聲都顯得嘶啞而焦躁。

一輛墨綠色的老款北京吉普212,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轟鳴着碾過鐵西區坑窪不平的路面。

車內沒有空調,車窗大開,灌進來的風卻像是電吹風裏的熱浪。

祁同偉坐在副駕駛上,隨着車身的劇烈顛簸,眉頭微微皺起。左臂那厚重的石膏像一塊鐵坨掛在胸前,每一次震動,都會牽扯到胸腔裏那處剛結痂不久的槍傷,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但他坐得很直。哪怕臉色蒼白如紙,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也始終保持着一種近乎苛刻的軍人坐姿。

“祁隊,要不……咱慢點開?”

駕駛座上的秦川側過頭,看了一眼祁同偉那毫無血色的側臉,眼神裏滿是擔憂。這位新來的大隊長剛下火車連口水都沒喝,就直接奔赴現場,這份拼勁讓他這個本地漢子都有些動容。

“不用。前面情況不明,越快越好。”

祁同偉緩緩睜開眼,聲音雖然沙啞,卻透着一股冷靜的定力,“說說具體情況,別說虛的,我要聽核心矛盾。”

秦川一凜,立刻收起了寒暄的心思,正色道:“這次鬧事的兩撥人,是鐵西區的老冤家。現在國企改制,廠子效益不好,這紅星軋鋼廠堆着的幾百噸廢舊鋼材,就成了沒人管的肥肉。”

“一邊是‘瘋彪’,以前是廠裏的刺頭,後來跟了道上的‘龍哥’趙龍。趙龍手裏有運輸隊,想獨吞這批貨。另一邊叫‘二雷子’,是倒騰廢鐵起家的,據說他表舅是區物資局的副局長,平時也沒少幹欺行霸市的事。”

祁同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蒼白的指尖輕輕敲擊着膝蓋:“又是典型的資源枯竭期的利益重新分配。當規則出現真空的時候,暴力就成了最高效的裁決手段。”

秦川愣了一下,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他是個大老粗刑警,平時辦案就是抓人審訊,從來沒聽過這麼有高度的總結。

“祁隊,您是行家。”秦川由衷地說道,“但這回麻煩的是,二雷子手裏有‘響兒’(槍)。剛才派出所匯報,聽到了黑火藥的動靜。”

“持有土制槍支。”祁同偉的眼神冷了下來,不是那種凶狠的冷,而是一種法官宣判時的那種肅穆,“這就不是治安糾紛了,這是刑事重案。”

說話間,吉普車拐過最後一道彎。

紅星軋鋼廠那鏽跡斑斑的大門出現在視野中,與之相伴的,是如海嘯般撲面而來的喧囂聲。

幾百號人圍在廠區後門的空地上,塵土飛揚。叫罵聲、金屬撞擊聲混成一片。最顯眼的是兩輛被擠在中間的警車,引擎蓋上凹陷下去好幾塊,顯然是被磚頭砸的。

幾名派出所民警縮在車後,拿着大喇叭喊話,聲音裏透着明顯的色厲內荏。

“都不許動!我是警察!再動我就抓人了!”

“抓你媽!滾一邊去!”瘋彪那邊的一個馬仔囂張地扔了一塊煤渣。

而那個叫二雷子的瘦高個,正端着一根黑漆漆的單管獵槍,槍口在人群和警察之間晃動,情緒顯然已經失控。

“停車。”祁同偉開口道。

秦川一腳刹車,把吉普車橫在了距離人群三十米的地方。

“祁隊,這情況太亂了,是典型的‘炸營’。”秦川一邊解安全帶一邊急促地說,“這時候他們不認人。我是本地人,臉熟,我去跟他們談。您身上有傷,千萬別下車,在車裏幫我壓陣,順便呼叫市局支援。”

這是最穩妥的方案。保護領導,利用熟人關系降溫。

但祁同偉沒有動。他透過擋風玻璃,看着那個縮在警車後面、連頭都不敢抬的派出所所長,又看了看那把隨時可能走火的土槍。

“秦川。”祁同偉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作爲警察,如果要靠‘臉熟’去跟流氓談判,那就是在向犯罪妥協。”

秦川一怔,動作僵在半空。

“法律的威嚴,不是談出來的,是站出來的。”

祁同偉推開車門。

熱浪夾雜着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下了車,並沒有急着走。而是站在車門旁,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

他扣好了因爲炎熱而敞開的風紀扣,拉平了襯衫的下擺,扶正了頭頂的大檐帽。哪怕左臂吊着石膏,哪怕臉色慘白如紙,但他依然把自己整理得一絲不苟。

這是一級英模的體面,更是國家公權力的體面。

“跟上。”祁同偉只說了兩個字。

他邁步向前。步履平緩,眼神平靜,就像是走進大學課堂去聽講座,而不是走向一個持槍的暴徒。

穿過外圍看熱鬧的人群,祁同偉徑直走向了沖突的核心圈。

那個帶隊的派出所所長劉大慶看到了祁同偉。他看到對方的一杠一星肩章,又看到那滿身的傷病,愣了一下:“同志,你哪個單位的?別往前去了,危險!”

“市局刑偵支隊,祁同偉。”

祁同偉沒有停步,甚至沒有看劉大慶一眼。他的目光越過警車,如兩道探照燈般掃視全場。

“都給我閉嘴!”

秦川跟在後面,氣沉丹田,用盡全力吼了一聲。

這一嗓子帶着刑警隊長的煞氣,終於讓還在叫罵的人群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突然出現的、掛着彩的年輕警官身上。

二雷子也轉過頭,看到了祁同偉。

“你誰啊?”二雷子此時已經是驚弓之鳥,看到有警察靠近,本能地調轉槍口,黑洞洞的鐵管子直接指向了祁同偉,“別過來!再過來老子真開槍了!”

距離,十五米。

秦川的手按在槍套上,冷汗順着額頭流下。

但祁同偉停下了腳步。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慌,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只是站在那裏,用一種極爲專業的、審視物證般的眼神,打量着二雷子手裏的那個鐵疙瘩。

“單管獵槍改的。”祁同偉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平穩,清晰,沒有一絲情緒波動。這種極度的理性,在狂躁的現場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聽他說什麼。

“鋸短了槍管是爲了隱蔽攜帶和增加散射面。但你焊接技術太差,槍管根部有裂紋。”

祁同偉一邊說着,一邊又向前邁了一步。

“站住!我讓你站住!”二雷子有些崩潰了。他不怕警察吼他,但他怕這種莫名其妙的冷靜。

“我在漢東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專門研究過槍械彈道學。”祁同偉沒有理會二雷子的咆哮,繼續用那種平靜得可怕的語調說道,“這種土造槍支,黑火藥推進,沒有膛線。在十五米的距離上,鋼珠的散布面大概在一米五。”

他又走了兩步。

“這個距離,如果你開槍,大概率會打中我的腹部或者大腿。除非你運氣好到極點,有一顆鋼珠正好擊穿我的頸動脈,否則,你打不死我。”

全場鴉雀無聲。

連對面的瘋彪都張大了嘴巴,手裏的砍刀垂了下來。這人是誰?他在幹什麼?他在給持槍歹徒上物理課?

二雷子的額頭上全是冷汗,手抖得像篩糠:“你……你嚇唬誰?我這一槍下去,你就是個篩子!”

祁同偉停下了腳步。此時,他和槍口的距離只有十米。

他看着二雷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深深的、居高臨下的悲憫。那不是對強者的恐懼,而是對愚蠢的憐憫。

“二雷子,你今年二十三歲吧?”祁同偉突然換了個話題,“聽說你馬上要結婚了?”

二雷子一愣:“你怎麼知道……”

“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人性。”祁同偉指了指自己胸口那個還在滲血的紗布位置,“半個月前,在南邊的孤鷹嶺。我面對的是真正的毒販,他們拿的是沖鋒槍,因爲他們知道自己被抓就是死刑,所以他們敢拼命。”

祁同偉的目光如刀,直刺二雷子的心底:

“你呢?你是爲了幾噸廢鐵?還是爲了所謂的面子?”

“這一槍響了,不管打沒打死我,你這輩子都完了。你的未婚妻,你的父母,都會背上殺警家屬的罵名。而你,會在監獄裏度過餘生,或者直接吃槍子兒。”

“值得嗎?”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如千鈞。

二雷子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神開始遊離。祁同偉的話,精準地擊碎了他虛張聲勢的外殼,露出了裏面那個貪生怕死的普通人的靈魂。

“我……我也不想……”二雷子帶着哭腔,“是瘋彪他們欺人太甚……”

“那是治安案件,警察會處理。”祁同偉打斷了他,語氣驟然變得嚴厲,“但你手裏拿着槍,這就是性質問題!”

“秦川!”祁同偉突然一聲斷喝。

“到!”秦川條件反射般立正。

“《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條,非法持有槍支罪。告訴他,判幾年?”

秦川立刻領會,大聲吼道:“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如果主動上交,屬自首情節,可從輕發落!”

這一唱一和,一軟一硬,徹底封死了二雷子的退路,也給了他唯一的生路。

祁同偉向前探了探身子,那雙深邃的眸子死死盯着二雷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現在,我給你三秒鍾。”

“放下槍,你是嫌疑人,還有出來的機會。”

“不放,你就是暴徒。我會下令開槍,你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一。”

隨着這個數字出口,秦川和身後反應過來的幾名刑警齊刷刷地拉動槍栓。“咔嚓”聲響成一片。十幾黑洞洞的制式手槍槍口,組成了一道鋼鐵長城。

那是國家機器的獠牙。

“二。”

祁同偉的眼神微微眯起,右手緩緩抬起。

那種強大的壓迫感,不僅僅來自周圍的槍口,更來自眼前這個男人身上那種不動如山的定力。二雷子相信,只要他說出“三”,這個男人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揮下手。

“咣當!”

土槍掉落在地。

二雷子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流涕:“我錯了……我投降!別開槍!”

隨着這一聲響,整個紅星軋鋼廠的後門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着,瘋彪那一夥人也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手裏的砍刀鋼管稀裏譁啦掉了一地,一個個乖乖抱頭蹲下。

祁同偉站在原地,並沒有動。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襲來,他的眼前開始發黑,胸口的傷口疼得像是被火鉗攪動。剛才那番看似輕鬆的心理博弈,其實耗盡了他僅存的體力和精力。

但他依然挺立着。像一根標槍,釘在這片混亂的土地上。

“銬起來。”祁同偉淡淡地說道,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有些疲憊。

“是!”

秦川紅着眼睛,帶着刑警們如猛虎下山般沖了上去。

幾分鍾後,局勢被徹底控制。

秦川安排好押解任務,急匆匆地跑回祁同偉身邊。

此時的祁同偉,正靠在吉普車的引擎蓋上,用唯一能動的那只手,費力地從兜裏掏出一包煙,點了兩次火才點着。

“祁隊……”秦川看着祁同偉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心裏有些發酸,“您沒事吧?剛才真是太險了。”

“沒什麼險的。”祁同偉深吸了一口煙,讓尼古丁麻痹着肺部的痛感,“他是個求財的流氓,不是求死的恐怖分子。只要讓他看清楚成本和代價,他就不敢開槍。”

他轉過頭,看着秦川,眼神裏沒有剛才的凌厲,反而多了一份師長般的教導。

“秦川,記住今天。”

“在北江這種地方,想管好治安,光靠哪怕是拼命也是不夠的。拼命那是匹夫之勇。”

祁同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身上的警服:

“要靠腦子,更要靠咱們這身衣服代表的‘勢’。我們要做的,是讓所有人——不管他是黑老大還是小混混——都從骨子裏明白一個道理:在法律面前,他們那點所謂的江湖道義、背景關系,都是紙老虎。”

“這才是真正的‘鐵腕’。”

秦川渾身一震。他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的男人,看着他那條斷臂,突然覺得,這位新來的大隊長,或許真的能改變鐵西分局,甚至改變整個北江警界的面貌。

“是!受教了!”秦川挺直腰杆,敬了一個標準的禮。

祁同偉擺了擺手,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

“行了,收隊吧。把這兩個領頭的帶回去,分開審。那個瘋彪背後的趙龍,還有二雷子那個所謂的副局長親戚,都給我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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