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下旬，河昌市西山分局刑偵大隊。
倒春寒持續籠罩着這座老工業城市。光禿禿的白樺樹枝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瑟瑟發抖，空氣冷得像凝固的鐵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一股蕭瑟的煤灰味。
西山分局刑偵大隊的辦公室裏，暖氣片被燒得滾燙，但氣氛卻比窗外的冰雪還要凝重。
鍾小艾已經在這間“和尚廟”裏“實習”了一周。爲了體現對公安部下派幹部的“重視”，分局領導特意將祁同偉那間略顯寬敞的大隊長辦公室收拾了一下，在他的辦公桌對面，加了一張小一點的桌子，作爲鍾小艾的“臨時工位”。於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出現了：門外的大辦公室裏，秦川和一群刑警們拍着桌子、吐着煙圈，糙話連篇地討論案情；而門內這間獨立辦公室裏，祁同偉正襟危坐，埋頭看卷宗，他對面則坐着一位安安靜靜、奮筆疾書的“女秀才”。
鍾小艾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環境。 她能聞到從門縫裏飄進來的濃烈煙味，也能聽到秦川他們偶爾爆出她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從全市各分局調來的、近半年來所有未破的盜搶機動車案卷宗。這些卷宗大多記錄潦草，現場勘查報告只有寥寥幾筆，證人筆錄更是充滿了方言土語，看得她這個漢東大學政法系的高材生頭疼不已。她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將這些雜亂無章的信息重新歸納，制成清晰的表格，貼在牆上的案情分析板上。
“祁隊。 ”鍾小艾放下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手腕，將一份整理好的報告推過桌子
她已經習慣了祁同偉的工作狀態——永遠像一根上滿了弦的發條。 只要坐在辦公室裏，祁同偉從卷宗裏抬起頭，接過報告，一目十行地掃過。“做得很好，思路清晰。”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特別是你提到的‘利用銀行系統追查其弟郭強可能存在的隱匿賬戶’這一點，很關鍵。這個案子先按你的計劃，形成正式報告報批，我去找局裏申請跨省追逃的經費。”
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他手邊另一份攤開的文件上——那是鍾小艾剛剛整理出來的，關於全市桑塔納被盜案的匯總表。
“祁隊，我還是有些不解。 ”鍾小艾看着祁同偉專注的側臉，忍不住問道，“雖然這些盜車案的案值不小，但畢竟只是財產類犯罪。 相比之下，郭鳳英案涉及上百萬資金，受害者衆多，社會影響更惡劣。 我們爲什麼不把主要精力放在追逃上，反而要跟這些
“因爲狼在嚐過血之前，會先試探羊圈的籬笆結不結實。”
祁同偉站起身，拿起一根粉筆，走到牆上的巨幅地圖前。 那上面用紅色的圖釘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十幾個位置他用粉筆，將那十幾個紅點用虛線緩緩連接起來。 一條詭異的、沿着城市西郊的重工業區和
“你看。 ”祁同偉指着地圖，“這夥人目標非常明確，只偷桑塔納。 而且都是九成新，車況良好。 這說明他們對作案工具有極高的要求，不是隨便砸個玻“作案時間，全部集中在凌晨一點到三點，這是城市睡得最沉，警力也最薄弱的時候。作案地點，無一例外，都是沒有路燈、缺乏監控、甚至連個看門大爺都沒有的開放式家屬院或廠區。”
秦川叼着煙湊到門口，探頭進來看了半天，撓了撓頭：“這幫孫子是夠專業的，跟長了透視眼似的，踩點踩得門兒清。 但這…… 這也”
“不。 ”祁同偉搖了搖頭，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如果只是爲了偷車賣錢，他們得手後會立刻通過黑市渠道銷贓，然後蟄伏起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避免引起警方注意。 但你看這條線路，”他用粉筆重重地畫了一個箭頭，“他們像一把梳子，從西向東，一個區一個區地‘梳’過去，非常有規律，有節奏。 他們甚至在同一個區的不同地點連續作案。 這不叫偷竊，這叫測試。“
“測試？”秦川和鍾小艾異口同聲，臉上都寫滿了困惑。
“對，測試。 ”祁同偉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他們在測試我們河昌市警方的反應速度和布控模式。 他們在記錄，從車輛被盜，到失主第二天早晨發現並報案，再到我們分局出警、市局下達布
鍾小艾的眼睛瞬間亮了，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她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着，喃喃自語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祁同偉的眼神中多了一絲震驚和敬佩：“學長，你…… 你怎麼會懂這些？”
“以前在緝毒隊的時候，跟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前輩學的。 ”祁同偉輕描淡寫地帶過，他總不能說這是他上輩子用無數戰友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慘痛經驗/
“這夥人不是普通的偷車賊。 ”祁同偉的語氣變得凝重如鐵，“他們在爲一件更大的案子做準備。 偷竊性能完好的桑塔納，是在篩選最終目標。”他猛地轉過身，看着因爲他的話而臉色發白的秦川和鍾小艾：“一旦他們摸清了我們的底牌，下一次，他們偷的就不是車，而是人命。而且，很可能是持槍搶劫銀行或者運鈔車這種驚天大案。”
秦川聽得後背發涼，手裏的煙灰掉了一地也渾然不覺：“祁隊，你這麼一說，我這心裏直發毛。 那我們怎麼辦？總不能幹等着吧？”
“不，我們不等。 ”祁同偉拿起一支紅色的記號筆，在地圖東側的邊緣地帶，一個叫“七號家屬區”的地方，重重地畫了一個圈“按照他們由西向東的‘狩獵’路線，下一個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標，就是這裏。”祁同言指着那個紅圈，語氣篤定，“這裏是老礦工家屬區，晚上連個巡邏的都沒有，裏面停着好幾輛新買的桑塔納。而且，這個家屬區緊鄰着通往郊區的102國道，便於逃竄。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選這裏作爲最後一次演練的地點。”
他看着秦川和鍾小艾，眼中閃爍着獵人般的精光：“今晚，我們就在那兒，撒一張網，等着狼往裏鑽。”
……
深夜十一點，七號家屬區。
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整個家屬區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只有遠處國道上偶爾駛過的長途卡車燈光，像鬼火一樣一閃
一輛破舊的“大發”面包車停在小區最陰暗的角落裏，車窗上蒙着一層厚厚的水汽，從外面看，就像一輛被遺棄的僵屍車。
車內，秦川坐在駕駛座上，嘴裏嚼着檳榔提神，眼睛像鷹一樣死死盯着小區唯一的出口。 車廂裏，還擠着四名全副武裝的刑警，每個人都把槍放在最順手的位置，大氣都不敢喘。
“祁隊，你說這幫孫子真會來嗎？這都快十二點了，凍得我腳指頭都沒知覺了。 ”秦川對着對對講機說着
“等着。 ”對講機裏傳來祁同偉沉穩如山的聲音，“告訴弟兄們盯緊了”
祁同偉並沒有在現場。 他坐鎮分局的臨時指揮室，面前擺着三部電話，牆上掛着和現場一模一樣的地圖。 他像一個棋手，不斷地調動着外圍的堵截小組和巡邏警力，在地圖上構建起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
鍾小艾就坐在他對面，第一次親身參與這種大規模的伏擊行動，緊張得手心冒汗。 她看着祁同偉從容不迫地調兵遣將，甚至連哪個路口的路燈壞了可能會成爲監控盲區都考慮到了，心中對這位學長的敬佩又深了一層。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辦案。
“祁隊，大山子派出所的葉茂生呼叫，他那邊有情況。”對講機裏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祁同偉的心猛地一緊，立刻抓起話筒。“茂生？你那邊什麼情況？我不是讓你今晚在所裏待命，不許單獨行動嗎？”
“報告祁隊！”葉茂生的聲音有些興奮，帶着一絲邀功的意味，“我…… 我剛才在轄區巡邏，發現一輛被盜的桑塔納，就是東區前天丟的那輛！車被扔在廢棄的鐵道線旁邊”
祁同偉立刻站了起來，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你一個人？”“是！我正準備上前勘查……”
“原地待命！不許靠近！重復，不許靠近！”祁同偉對着對講機低吼，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嚴厲，“這很可能是調虎離山！對方可能就在附近觀察你！你現在立刻找個安全的地方隱蔽，關閉手電，等待支援！”
“可是祁隊，這可是線索……”“這是命令！”
祁同偉掛斷通訊，立刻拿起另一部電話：“秦川！你聽着！葉茂生在鐵道線那邊發現了失竊車輛，情況不明。你立刻分出兩個人，開車去支援他。記住，到了之後，只進行外圍警戒，不要貿然勘查，一切等天亮再說！”
“明白！”
安排完這一切，祁同偉才緩緩坐下，後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鍾小艾看着他緊張的樣子，有些不解：“祁隊，不就是一輛失竊車輛嗎？你爲什麼這麼緊張？讓葉茂生守好現場不就行了？”
祁同偉沒有看她，只是死死盯着地圖上鐵道線和七號家屬區的位置。 那兩個地方，相距不過三公裏。
“你不懂。”祁同偉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一絲後怕，“在北江，任何一個看似普通的警情，都可能是亡命徒設下的陷阱。他們用一輛破車當誘餌，引誘落單的警察過去，然後從暗處開黑槍……這種事，以前不是沒發生過。”
鍾小艾怔住了。她看着祁同偉緊繃的側臉，突然明白了什麼。
這不僅僅是在破一個案子。
這是在和死神賽跑，是在保護每一個戰友的生命。
就在這時，秦川的對講機裏傳來了偵查員壓抑着興奮的、如同耳語般的聲音：“目標出現！一輛黑色桑塔納，沒有牌照，大燈關着，像幽靈一樣滑進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