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悅來客棧時,已是下午。
周子安渾身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亂葬崗那一戰雖然短暫,但消耗遠超想象——不僅是體力,還有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他感覺自己像被掏空,又像被塞滿了,很矛盾的感覺。
孟懷謹的狀態也好不到哪去。臉色蒼白如紙,拄着手杖的手微微發抖,但腰杆依舊挺得筆直。他送周子安到客棧門口,只說了一句“明天來找你”,就轉身離開,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周子安上樓,推開房門。
房間裏很安靜,窗簾拉着,光線昏暗。他把背包扔在椅子上,自己癱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發呆。
懷表握在手裏,冰涼,但能感覺到裏面微弱的心跳——或者說是魂力的脈動。很微弱,像風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沈清月。
他想起了白光中那個穿着學生裝的虛影,幹淨的笑容,還有那句無聲的“閉眼”。
她救了他。用最後的力量,催動佛骨舍利,淨化了九幽噬魂陣。
代價是徹底沉睡。
周子安抬起左手腕。烙印的顏色淡了很多,暗紅色的血線退到了手腕附近,幾乎看不見了。但那些新出現的金色符文還在,雖然也在變淡,但留下了淺淺的痕跡,像紋身。
血契還在,但變弱了。孟懷謹說,這是因爲沈清月的魂魄受損嚴重,無法維持血契的強度。如果四十九天內不能聚齊所有魂魄碎片,血契會徹底消散——同時,沈清月也會徹底消散。
四十九天。
現在是第幾天了?
周子安算不清。從撿到金鐲到現在,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幾天。時間在恐懼和緊張中被拉長、壓縮,變得模糊不清。
他閉上眼睛,嚐試吐納。
丹田裏的氣團還在,但比之前小了很多,旋轉也慢。他引導氣流流向左手腕,很順暢——那些金色符文似乎拓寬了經脈,讓氣流的運行更容易了。
當氣流觸碰到烙印時,他再次“看見”了。
不是沈清月的記憶,而是……畫面。
一間病房。白色的牆壁,鐵架床,窗戶上焊着鐵欄杆。一個穿着病號服的少女坐在床邊,側對着他,看着窗外。
是沈清月。
但不是穿嫁衣的她,也不是學生裝的她。是更瘦、更蒼白、眼神空洞的她。
畫面一轉:少女躺在床上,手腕上纏着紗布。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床邊,手裏拿着病歷本,在和旁邊的中年男人——沈老爺——說話。
“……受刺激太大……精神不穩定……需要靜養……”
沈老爺點頭,臉色陰沉。
畫面再轉:深夜,病房。沈清月從床上坐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吹進來,吹亂她的短發。她看着窗外的月亮,看了很久,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三個女孩子的合影,中間那個笑容燦爛。
她看着照片,眼淚無聲地滑落。
畫面到此中斷。
周子安睜開眼睛,胸口發悶。
那是……沈清月被關進精神病院後的記憶?
她日記裏沒提過這段。但細想,一個在婚禮前夜寫下“願是我想多了”的敏感少女,在遭遇那樣的變故後,精神崩潰是極有可能的。
沈家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然後呢?她在精神病院待了多久?爲什麼會回到沈宅?又爲什麼會死在新婚夜?
線索又多了一條,但謎團也更多了。
周子安坐起身,從背包裏翻出筆記本,開始記錄:
【李青陽已死,懷表碎片取回。沈清月魂魄因催動佛骨舍利而陷入沉睡,需盡快尋找剩餘碎片。】
【新線索:沈清月曾被送入精神病院,時間應在定親後、成婚前。需查證哪家醫院,何時入院,何時出院。】
【自身變化:血契減弱,但出現金色符文,疑似拓寬經脈。感知力增強,可主動觸發記憶碎片。】
寫到這裏,他停下筆。
金色符文……到底是什麼?
孟懷謹說是“血契反哺”,是沈清月把自己的魂力給了他。但魂力能拓寬經脈嗎?能增強感知嗎?
他覺得沒那麼簡單。
還有李青陽死前喊的那句“佛骨舍利”。沈清月母親留給她的金鐲裏,嵌着佛骨舍利。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爲什麼能淨化九幽噬魂陣?李青陽爲什麼那麼害怕?
問題太多了。
周子安放下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夕陽西下,天邊一片火燒雲。青石鎮籠罩在暖色的光裏,炊煙嫋嫋,犬吠隱隱,看起來寧靜祥和。
但周子安知道,這寧靜下藏着太多秘密。
九十年前的謀殺,邪修的布局,魂魄的執念,還有……第七處。
那個神秘的國家部門,孟懷謹,趙老頭。他們真的只是“處理特殊事務”那麼簡單嗎?
正想着,樓下傳來阿桂的聲音:“周記者?在嗎?有人找。”
周子安下樓。大堂裏站着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大約三十出頭,寸頭,國字臉,穿着黑色夾克,站姿筆直,像軍人。女的年輕些,二十五六,長發扎成馬尾,戴一副黑框眼鏡,手裏拎着個銀色的金屬箱子。
“周子安先生?”男人開口,聲音低沉有力,“我是第七處行動組組長,陳鋒。這是研究員林曉。”他指了指旁邊的女人。
林曉推了推眼鏡,打量周子安,目光在他手腕的烙印上停留了幾秒:“孟處長讓我們來的。你的情況,他簡單介紹了。”
周子安點點頭:“上樓說吧。”
三人上樓,進房間。陳鋒關上門,林曉放下金屬箱,打開。裏面是一套復雜的儀器,有顯示屏、探頭、還有幾根連接線。
“我們需要給你做個全面檢查。”林曉說,“血契,魂魄碎片,還有你體內鎖魂散殘留。孟處長說你在亂葬崗動用了舍利的力量,我們需要評估後遺症。”
周子安配合。林曉在他身上貼了十幾個電極,連接儀器。陳鋒站在窗邊,警惕地看着外面。
儀器嗡嗡作響,顯示屏上跳出各種曲線和數據。林曉盯着屏幕,眉頭越皺越緊。
“怎麼了?”周子安問。
“你的生命體征……很怪。”林曉指着一條起伏劇烈的曲線,“心率、血壓、體溫,全都在異常波動。但奇怪的是,你本人看起來很正常。”
“是鎖魂散的副作用?”
“不全是。”林曉調出另一組數據,“鎖魂散主要影響魂魄穩定性,但你的問題是……你的身體在適應一種新的能量模式。簡單說,你正在從‘純陽體質’向‘陰陽調和’轉變。”
周子安想起那些金色符文:“是因爲血契反哺?”
“有可能。”林曉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血契本質是魂魄連接,雙方能量會互相影響。沈清月的魂魄雖然受損,但畢竟有佛骨舍利溫養九十年,魂力精純。這些魂力通過血契反哺給你,正在改變你的體質。”
“改變是好是壞?”
“不知道。”林曉很誠實,“第七處的檔案裏,從沒有過至陽命格與鬼魂結血契還能活下來的先例。你是第一個,所以一切數據都是新的。”
她頓了頓,又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現在對靈異的感知力遠超常人,甚至超過了一些修煉多年的隊員。代價是,你也更容易吸引靈異存在。就像黑夜裏的燈塔,鬼魂大老遠就能看見你。”
周子安苦笑。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另外,”林曉收起儀器,“關於沈清月的魂魄碎片,我們有新發現。”
她從金屬箱裏取出一個平板電腦,調出一張地圖。地圖是青石鎮的衛星圖,上面標注了四個紅點。
“這是根據你之前的感知標記的四個碎片位置。”林曉指着紅點,“沈宅、學堂舊址、雜貨鋪、亂葬崗。其中亂葬崗的碎片已經回收,就是這塊懷表。”
她點開懷表的掃描圖。三維圖像旋轉,顯示出內部結構——表盤背面,刻着極小的符文,排列成某種陣法。
“這是‘養魂陣’。”林曉放大圖像,“很古老的手法,用特殊材料刻在載體上,能溫養魂魄,防止消散。沈清月母親留給她的金鐲裏應該也有類似的陣法,所以她的魂魄能存留九十年。”
周子安想起金鐲內側“永結同心”四個字。那不只是祝福,還是陣法?
“剩下三個碎片,”林曉繼續說,“沈宅和學堂舊址的,我們下午已經派人回收了。”
她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沈清月的一縷頭發——用紅繩扎着,裝在特制的玻璃瓶裏。另一張是一枚發卡,很舊了,但能看出是女學生的款式。
“這些物品上附着沈清月的記憶碎片,所以能成爲魂魄的‘錨點’。”林曉說,“但雜貨鋪那塊碎片——懷表,被李青陽動了手腳。裏面的養魂陣被破壞了,魂魄碎片正在緩慢消散。我們做了緊急處理,但最多只能維持七天。”
七天。
周子安握緊拳頭:“那怎麼辦?”
“找到下一個‘錨點’,轉移碎片。”林曉收起平板,“根據孟處長的推測,沈清月的魂魄碎片應該還有兩個——一個在精神病院,一個在她死亡現場,也就是沈宅婚房。精神病院的我們已經派人去查了,但沈宅婚房那個……”
她看向周子安:“可能需要你親自去。”
“爲什麼?”
“因爲只有你,能觸發那裏的記憶。”林曉說,“血契讓你和沈清月的魂魄深度連接,你靠近她的死亡現場時,有很大概率觸發‘死亡回響’——就是她死前最後時刻的記憶。這對我們了解真相、找到碎片至關重要。”
死亡回響。
周子安想起在礦坑井底看到的那些畫面——沈清月穿着嫁衣,被人勒死,屍體被扔進廢井。
那不是完整的記憶,只是片段。
真正的死亡回響,在沈宅婚房。
“我什麼時候去?”他問。
“明天。”陳鋒終於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孟處長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去沈宅。我會在門外守着,林曉負責記錄數據。”
“會有危險嗎?”
“不知道。”陳鋒很直接,“死亡回響是死者最強烈的執念,觸發時會產生強烈的精神沖擊。你可能會經歷她死前的一切——痛苦、恐懼、絕望。如果撐不住,可能會精神崩潰。”
周子安沉默。
“你可以拒絕。”林曉說,“這不是強制任務。但這是最快找到碎片的方法,也能幫你理清血契的因果。孟處長說,只有了解她死亡的真相,你才能真正掌控血契的力量。”
掌控力量。
周子安看向左手腕。金色符文已經隱去,但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他需要力量。需要保護自己,也需要保護沈清月——哪怕她只是一縷殘魂。
“我去。”他說。
陳鋒點頭,沒多說什麼。林曉收起設備,兩人告辭離開。
房間裏又只剩下周子安一個人。
夕陽完全沉下去了,夜色涌上來。他走到窗邊,看着逐漸亮起的燈火。
青石鎮的夜晚,看起來很平靜。
但他知道,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明天,他要回到沈宅婚房,直面九十年前的那場謀殺。
要經歷沈清月死前的恐懼和痛苦。
要找到最後一個魂魄碎片。
然後呢?
然後帶着這些碎片,去北京,加入第七處,學習控制力量,處理更多“特殊事務”。
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本來只是個撰稿人,寫寫文章,拍拍照,偶爾爲生計發愁,但至少自由自在。
現在,他被卷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和一只女鬼結了血契,被邪修追殺,加入神秘的國家部門。
沒有回頭路了。
周子安拿出懷表,輕輕摩挲表殼。
冰涼的金屬,微弱的心跳。
“沈清月,”他低聲說,“如果你能聽見……明天,我會去你死的地方。我會看到你看到的一切,感受你感受的一切。”
“然後,我會找出真相。”
“我答應過你。”
懷表沒有反應。
但他手腕上的烙印,輕輕跳動了一下。
像回應。
夜深了。
周子安躺在床上,毫無睡意。他一遍遍回憶今天發生的一切——亂葬崗的戰鬥,李青陽的死,佛骨舍利的爆發,還有那些金色的符文。
最後,他想起孟懷謹離開時的背影。
那個男人身上有太多秘密。守夜人是什麼?第七處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爲什麼對他這個“至陽命格”這麼重視?
問題太多,答案太少。
他閉上眼睛,嚐試吐納。
氣流在經脈裏運行,比之前順暢得多。那些金色符文拓寬了通道,也提升了效率。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緩慢恢復。
練到後來半夜,他終於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間,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站在沈宅婚房裏。紅燭高照,帳幔低垂。沈清月穿着嫁衣,蓋着紅蓋頭,坐在床邊。
她輕輕掀起蓋頭一角,露出蒼白的下巴。
“周公子,”她的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明天……小心。”
“小心什麼?”他問。
“小心……鏡子。”
說完,她的身影開始變淡,像煙霧一樣消散。
周子安猛地驚醒。
窗外天還沒亮,灰蒙蒙的。
他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鏡子?
沈宅婚房裏,確實有一面銅鏡,倒扣在梳妝台上。
那面鏡子……有什麼問題?
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收拾東西。
背包裏,強光手電、多功能刀、鹽、水、壓縮餅幹,還有那本《基礎吐納》。
他想了想,又往包裏塞了一件東西——從學堂舊址帶回來的鐵盒,裏面裝着沈清月的信和照片。
也許,這些能給他一些勇氣。
天亮了。
晨光透過窗簾,照在桌面上。
周子安背起背包,推開房門。
樓下,陳鋒和林曉已經在等了。陳鋒換了一身黑色作戰服,腰上別着手槍——不,不是手槍,槍管更粗,槍身有復雜的紋路。
“靈能槍。”林曉注意到周子安的目光,“專門對付靈異生物的。普通子彈沒用。”
周子安點點頭,沒多問。
三人走出客棧。阿桂在櫃台後擦桌子,看見他們,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街上沒什麼人。清晨的青石鎮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雞鳴。
他們一路走到沈宅。門依舊虛掩着,推開門,天井裏的荒草在晨風中搖曳。
“我和林曉在外面守着。”陳鋒說,“你進去,觸發死亡回響後,我們會監測數據。如果情況不對,我會強行打斷。”
“怎麼打斷?”
“靈能槍有鎮定彈。”陳鋒拍拍腰間的槍,“但那是最後手段。死亡回響一旦被打斷,碎片可能會永久丟失。”
周子安明白了。這是一場賭博,賭他能撐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沈宅。
穿過天井,來到西廂房門口。
門上的“囍”字依舊刺眼。他推開門,熟悉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還是老樣子。拔步床,梳妝台,倒扣的銅鏡,地上的幹果。
周子安走到房間中央,放下背包。他看了眼梳妝台上的銅鏡——鏡面蒙塵,倒扣着,什麼都看不見。
小心鏡子。
夢裏沈清月這麼說。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將銅鏡翻了過來。
鏡面模糊,映出他蒼白的臉。
什麼都沒有。
周子安鬆了口氣。也許只是夢,沒有意義。
他盤腿坐下,閉上眼睛,開始吐納。
氣流運轉,意識沉入丹田。他能感覺到,房間裏的陰氣在流動,像無形的暗流。
當他的意識觸碰到某個臨界點時——
嗡!
左手腕的烙印爆發出刺目的紅光!
與此同時,銅鏡的鏡面,忽然亮了起來。
不是反射光,而是從內部透出的光——幽綠色的,像鬼火。
鏡面裏,浮現出一張臉。
不是周子安的臉。
是一張女人的臉。
蒼白,美麗,眼角有淚痣。
穿着大紅嫁衣,蓋着紅蓋頭。
是沈清月。
鏡中的她,緩緩抬起手,掀開了蓋頭。
蓋頭下,不是照片裏那個笑容幹淨的少女。
是一張七竅流血、面目猙獰的臉!
她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然後,鏡面破碎。
周子安的意識,被拖入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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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外,陳鋒和林曉盯着監測儀器。
屏幕上,周子安的腦電波劇烈波動,心率飆升到180,血壓高得嚇人。
“他進去了。”林曉低聲說。
陳鋒握緊了腰間的槍,眼睛死死盯着房門。
門內,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儀器上瘋狂跳動的數據,顯示着裏面正發生着某種無法想象的恐怖。
死亡回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