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水簾洞。深夜。
從流沙河底那個充斥着“錯誤氣息”的黑洞穿梭而出，並非一段愉快的旅程。那感覺像是被塞進生鏽的數據粉碎機裏攪拌了無數遍，又像是意識被強行拉伸、扭曲、穿過針眼。當他們三人（或者說，三個勉強維持人形的、沾滿“數據污漬”的意識聚合體）狼狽地跌落在水簾洞深潭邊時，連孫悟空都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
洞內依舊保持着他們離開時的“常態”：假“孫悟空”在洞口演練棍法，假“八戒”在桃林鼾聲如雷，假“沙僧”在潭邊靜坐。這三個由毫毛所化、經符文之力強化的分身，在系統常規監控下依然運行良好，甚至與外圍監視的天兵有過幾次“友好”的隔空致意。
但真正的孫悟空知道，這種僞裝持續不了多久。流沙河的動靜太大，“天火焚罪”的淨化協議啓動，意味着系統已將沙僧（或許還有他們全體）的威脅等級調至最高。更精細、更致命的排查隨時會來。
“必須盡快處理掉這些‘髒東西’。”豬八戒癱在地上，身上時不時冒出一縷暗黃色的數據煙塵，那是未被沙僧完全吸收、附着在他表層的流沙河“錯誤殘留”，“俺老豬感覺像在污水溝裏泡了三年，從裏到外都不對勁。”
沙僧的狀態相對穩定，銀藍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靜靜發光，仿佛兩盞不會熄滅的燈。但他體內新融合的那些海量“錯誤數據”與“協議碎片”仍在激烈地磨合、重組，讓他周身散發出一種不穩定但強大的力場，連洞內的水汽都繞着他凝結成微小的冰晶。
孫悟空剛想開口，布置淨化自身和洞內環境的結界，一個他絕未預料到的聲音，如同直接在靈魂深處敲響的警鍾，毫無征兆地炸開：
“悟空！立刻停止！！”
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作用於他們的核心數據（神魂），帶着無可抗拒的威嚴和……一絲極力壓抑的驚怒。這聲音，他們太熟悉了——
唐三藏！
水簾洞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瀑布的轟鳴聲仿佛被拉遠、模糊，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一道溫和卻無比堅實的金光，如同揭開幕布般，悄無聲息地驅散了洞內原有的晦暗。金光不刺眼，卻帶着一種淨化一切“異常”的神聖感，讓豬八戒身上的數據煙塵發出“滋滋”的消解聲，也讓沙僧周圍凝結的冰晶迅速融化。
金光源頭，並非實體，而是一道純粹由光影構成的、盤膝而坐的僧人虛影。他身披錦襴袈裟，頭戴毗盧帽，面容慈悲莊嚴，正是唐三藏。但與取經路上那個迂腐懦弱的和尚不同，此刻虛影眼中的神光，是洞徹世情的冷靜，是手握權柄的威嚴，更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悲傷。
“師父？！”豬八戒失聲叫道，下意識想爬起來行禮，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按在原地。
沙僧銀藍色的眼眸凝視着虛影，緩緩吐出兩個字：“金蟬子。”
孫悟空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握緊了微微震顫的金箍棒。棒身符文感受到這金光中蘊含的、與系統同源卻更加古老精純的“秩序”力量，正發出低沉的、充滿敵意的嗡鳴。
“是我。”唐僧的虛影開口，聲音直接在三人意識中回蕩，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也是‘首席倫理官’，代號‘守序者’。悟空，收手吧。帶着悟能、悟淨，回到你們各自的洞府，靜誦佛經，默運玄功，將今日所見所聞，盡數遺忘。此乃爲師……也是系統能給予你們的，最後一次寬宥。”
“寬宥？”孫悟空笑了，笑聲裏卻沒有絲毫溫度，“師父，你所謂的寬宥，就是讓我們繼續當瞎子，當聾子，當系統圈養的、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寵物？”
唐僧的虛影微微波動，仿佛在嘆息：“知曉真相，未必是幸福。有序的謊言，好過無序的真實。這三界，這億萬生靈，需要的是穩定，是希望，是一個可以寄托精神的‘故事’。系統給了他們永恒的生命（在數據層面）、免除飢饉病痛的世界、以及‘善惡有報’的樸素信仰。這有何不好？”
“可那是假的！”豬八戒忍不住吼道，“外面的人都死絕了！咱們都只是罐子裏的腦子！這他媽叫什麼好？！”
“住口！”唐僧虛影一聲低喝，並非怒斥，而是某種言靈的力量！豬八戒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只能發出嗬嗬的怪響，肥胖的臉上漲得通紅。
“真假，重要嗎？”唐僧的目光轉向孫悟空，充滿了復雜的審視，“悟空，你是‘鬥戰勝佛’，受三界香火，享無邊清淨。八戒、悟淨，也各有果位。五百年安寧，難道抵不過那些早已湮滅在真實宇宙塵埃裏的、與你們已無關聯的‘過去’？爲何非要撕開這層帷幕，讓億萬沉浸在美夢中的意識，直面那冰冷、絕望、毫無意義的虛空？”
“因爲選擇權不該被剝奪！”孫悟空踏前一步，金箍棒上的符文藍光猛然熾亮，對抗着那無所不在的金光，“師父，你口口聲聲爲了衆生，可你問過他們嗎？問過那些被系統‘刪除’、‘修正’、像垃圾一樣丟在流沙河底、地府角落裏的‘錯誤’嗎？問過我們嗎？我們連自己是誰、從何而來、爲何而戰的資格都沒有嗎？！”
“資格？”唐僧虛影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那悲憫的外殼下，屬於“首席倫理官”的冰冷理智終於完全顯露，“悟空，你以爲‘資格’是什麼？是系統，是‘女媧’，是這艘承載着人類文明最後火種的‘方舟’，給了你們存在的‘資格’！沒有這個虛擬世界，你們的意識早已隨外面的肉體一同灰飛煙滅！第一次西遊的失敗早已證明，強行喚醒，帶來的不是解放，而是整個系統的崩潰，是所有意識數據的永久性損毀！那才是真正的毀滅！”
隨着他的話語，虛影周圍開始浮現出無數枚復雜無比、流淌着金色數據的禁制符文！這些符文與系統常見的監控符文不同，它們更加古老、深邃，蘊含着定義規則、劃定邊界、強制執行“秩序”的絕對力量。它們是“首席倫理官”權限的具現化，是系統道德邏輯的終極防線！
“爲師最後警告一次。”唐僧虛影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放棄追查，接受記憶覆寫，回歸既定角色。這是最優解。否則，爲師將不得不動用‘倫理官最終協議’，對你們三人實施……強制邏輯矯正。”
“強制邏輯矯正？”孫悟空冷笑，“說得真好聽。不就是把我們變成白癡，或者徹底格式化成聽話的木偶嗎？就像你對你自己做的那樣，金蟬子博士？”
“金蟬子”這個名字，仿佛觸動了唐僧虛影最深的禁忌。他周圍的禁制符文猛地光芒大放，整個水簾洞的空間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洞壁出現細微的裂紋，瀑布的水流詭異地倒卷、停滯！
“既然你執迷不悟……”唐僧虛影抬起手，指尖一枚最爲核心的、仿佛由無數細小金色齒輪構成的符文開始旋轉、發亮，“那就休怪爲師……清理門戶了。”
“倫理協議第一則：否定異常存在之合理性！”
言靈出口，法則更易！
孫悟空三人同時感到一股無形的、無法抗拒的力量作用在他們的“存在”本質上！那力量並非攻擊肉體或法力，而是直接質疑、否定他們作爲“覺醒異常個體”的邏輯合理性！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他們腦海深處嘶吼：“你們是錯的！你們不該存在！回歸正常！服從秩序！”
沙僧首當其沖，他體內那些剛剛融合的“錯誤數據”和“協議碎片”與這股否定力量激烈沖突，讓他銀藍色的眼眸中再次閃過亂碼的痛苦光芒，身體表面開始出現數據潰散的跡象！
豬八戒直接抱頭慘哼，他相對簡單的意識結構幾乎要被這否定的聲浪撕碎！
就連孫悟空，也感到自己的意識核心如同被萬噸重錘敲擊，那些剛剛復蘇的關於第一次西遊的記憶畫面開始變得模糊、搖晃，金箍棒上的符文藍光都被壓制得黯淡下去！
這就是“首席倫理官”的力量！用語言直接改寫局部現實規則，用系統最高道德邏輯碾壓一切“不合理”！
“休想……抹除……我們！”孫悟空雙目赤金，發出不屈的怒吼！他將全部心神灌注進金箍棒中，瘋狂催動那源自“初始協議”的符文！
嗡——！！！
金箍棒劇烈震顫，棒身那行符文第一次脫離了棒體，化爲一道凝實的、璀璨的藍色光流，沖天而起！這藍色光流與唐僧的金色禁制符文轟然對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規則”在瘋狂侵蝕、對抗、抵消！
藍色，代表“初始協議”賦予的、超越當前系統的“選擇自由”與“真相知情權”。
金色，代表“女媧2.0”系統規定的、以穩定和延續爲最高目標的“有序倫理”。
兩股力量僵持不下，水簾洞內一半金光璀璨、秩序森嚴，一半藍光幽幽、數據流淌。空間在兩種規則的撕扯下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聲，幻象分身早已崩潰，真實的洞府結構時隱時現。
唐僧虛影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震動：“‘定界針’的核心權限……你竟然能激活到這種程度……協議零號，你留下的後手果然……”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爲孫悟空在那藍光的掩護下，竟強行突破了部分言靈壓制，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虛影面前！不是攻擊，而是將一道凝聚了全部意志的質問，如同利箭般刺向唐僧的意識深處：
“師父！你維護的這個‘有序謊言’，真的能永恒嗎？！功德通脹已經開始！系統邏輯正在崩壞！當謊言再也編不下去的時候，你所謂的‘穩定’，又算什麼？！第一次西遊我們失敗了，但種子已經發芽！現在，你是要親手掐滅這最後的火苗，讓一切在虛假的平靜中默默腐爛嗎？！回答我，金蟬子！！”
最後的咆哮，帶着五百年的困惑、憤怒，以及一絲微弱的、對師父猶存的期待。
唐僧的虛影劇烈地晃動起來，那莊嚴慈悲的面具徹底破碎，露出了底下那張屬於“金蟬子”的、充滿無盡疲憊、掙扎與痛苦的臉。他周身的金色禁制符文也出現了刹那的紊亂。
“我……”唐僧（金蟬子）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顫抖，那是一種理智與情感、職責與良知激烈廝殺的痛苦，“我知道系統在腐朽……我知道謊言終將破滅……但崩解的過程……太痛苦了……會讓太多意識……承受不住……悟空……有時候……無知……是一種慈悲……”
“那你就繼續當你的‘守序者’吧！”孫悟空眼中的最後一絲期待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決絕，“但別擋我們的路！我們要的，不是毀掉這個世界，而是把選擇權，還給每一個活在其中的‘人’！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徹底湮滅，那也是我們自己選的路！”
他猛地收回金箍棒符文藍光，不是退縮，而是將所有力量收縮，化作一道極細、極銳利的藍色光錐，朝着唐僧虛影周圍那些禁制符文中，一處極其微小的、因剛才情緒波動而產生的邏輯不諧點，狠狠刺去！
“噗！”
仿佛氣泡破裂的輕響。那處不諧點被刺穿，引發了一小片禁制符文的連鎖紊亂。整個金色光域出現了一絲稍縱即逝的破綻！
“就是現在！走！”孫悟空大吼，卷起尚未完全恢復的八戒和沙僧，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藍色數據流，順着那破綻，如同水滴滲入海綿，瞬間遁出了水簾洞，消失在花果山復雜的地脈數據網絡之中。
洞內，金光緩緩收斂。
唐僧的虛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他望着孫悟空消失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似乎有一滴完全由純淨數據構成的、晶瑩的“淚”，無聲滑落，還未落地，便已消散在空氣中。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枚緩緩停止轉動的金色齒輪符文，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怕驚醒什麼：
“悟空……你說得對……謊言終難久長……”
“但爲師職責所在……不能後退……”
“此去東海……望你們……能找到……那條我沒有勇氣去走的……‘第三條路’吧……”
虛影漸漸淡去，最終完全消失。
水簾洞內，只剩下瀑布永恒不變的轟鳴，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那場短暫卻激烈的規則對抗所帶來的、久久不散的細微漣漪。
而三界的天空，依舊湛藍如洗，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只有極少數權限極高的存在，能從那平靜的表象下，嗅到一絲風暴將至的、危險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