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過不去的子。
因爲每個呼吸的瞬間都將成爲過去。
……
她曾經以爲某個瞬間就是永遠,所以從不懂得珍惜。
直到歲月帶着某個人消失在歷史長河,追悔莫及,卻明白她們後會無期。
周漾十一歲的時候喜歡上了畫畫。那年冬天母親拋棄她離開,父親把怨懟都發泄在她身上,她一身傷痕無處可依,找不到宣泄口。
那年學校開辦了少年宮,美術班的負責老師是個剛畢業的時尚girl。
年輕的大學生說話很直白,作風很張揚。許多老派老師不喜歡她。
這位老師姓王。
王老師美麗又大方,開朗又活潑。
她喜歡說一些思想超前的話,震碎周漾的世界觀然後再重組。
於是她知道這世界不是只有按部就班才能活得鮮活。
有些人需要走向人煙稀少的路才會活成真正的模樣。
跟隨人群只會走向平庸。
那時的她因爲家庭原因性格變得越來越陰鷙,單純無害的外表下充滿了黑暗的想法。
王老師是唯一一個看出來的人,但是她沒有表現出厭惡。
在她第N次使用黑色顏料的時候,王老師帶着調侃和撒嬌的語氣制止她:“周漾,咋那麼喜歡用黑色上色?快住手,放過我的畫。小姑娘用點天藍啊鵝黃啊不好嗎?把線稿放在那裏別動了,等會兒我把這邊勾完線過去教你上色。”
王老師甚至頭也不抬地自言自語:“周漾,你是不是心理有什麼問題啊?”
周圍的同學當老師開玩笑,都笑了起來。
當然,是不帶惡意的笑容。
興趣班的氣氛一直很輕鬆。
只有周漾,笑得很勉強。
被王老師注意到的周漾從此“被迫”更改畫風。
她畫畫的時候王老師會靠過來指導,帶着淡淡的香氣。
味道有點像當年拐走她的那個“瘋女人”。
讓她忍不住靠近。
王老師還教他們做手工,她折了一束紙玫瑰,五顏六色,很漂亮。
放在畫室裏常有同學拿出來玩,王老師看到就會厲聲喝止他們:“不要破壞別人的勞動成果!再有這樣的行爲就不要進我的畫室!”
她的心一下子被撫慰了舊傷疤。
小時候玩伴們都有許許多多的洋娃娃,她們得意地在她面前炫耀。
她假裝不喜歡,其實回到家後四處收集碎布,用針線艱難地縫補了一個難看的醜娃娃。
弟弟看見了吵着要,她緊緊抱住不給,弟弟於是嚎啕大哭,正在打麻將的媽媽走過來給了她一巴掌,奪走了她手裏的布娃娃。
“你金貴得很,什麼都要和弟弟搶…”媽媽仇視得瞪着她,完全不當她是女兒。
像是敵人一般。
她討厭把自己的東西讓給別人還要假裝大度。
可是王老師告訴她,自己不願意的事,就不要去做,每個人都應該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
她畫的越來越起勁,王老師開始帶着她四處比賽,掛着攝像機的老師站在她身旁不住感嘆,誇贊她畫的好看。
她的畫也掛上了學校走廊和展覽室,裱在畫框裏像藝術品。
這爲她優秀的戰績又添了一筆,王老師因此受到了學校的嘉獎。
王老師笑得很開心,她說:“周漾,你是我帶過最有實力的學生了!我要把你的畫給我老師看!你一定要堅持畫下去哦。以後我就可以做你的師父啦!”
王老師像個單純的小孩,把她逗笑了。
她看着那些畫,心想,這種感覺不錯,像找到了自我。
靈魂有了歸處,開始瘋狂長出血肉,從掙扎出來,開出嬌嫩的花骨朵。
曾經空缺的漏洞漸漸被填補,原本只有黑白灰的世界多了不一樣的色彩。
……
可是,美好的東西靠近她會破碎,就像一種冥冥之中的注定。
比賽獲獎回來後,有人看到王老師紅着眼睛從校長室走出來。
關於王老師的謠言如雜草瘋長,散布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興趣班很快成爲了衆矢之的。
惜才的班主任不讓周漾去畫畫了。
臨近退休的班主任溫柔地拍着她的肩膀,說:“馬上小升初了,要考進狀元班去,不要讓某些事情影響了你。”
班主任對待她一向偏心,偏心到所有人都不敢招惹周漾,哪怕她孤僻的性格非常不討喜。
周漾心裏理解她的做法,可是也很難免落空。
她知道王老師不是那樣的人,也知道班主任並非落井下石,而老校長更是曾在深夜背着她去急診室。
這件事件中並沒有壞人,可是,流言蜚語到來時,潔白的雪也會成爲污泥,埋葬每顆純粹的初心。
當年弱小的她沒有勇氣去抵抗,於是造就了一生的遺憾。
她知道班主任一直把她護在羽翼之下,可是仍舊有很多人對她虎視眈眈。
這個偏遠落後的城鎮實在算不上淨,所以很多滿懷壯志的年輕人來到這裏,要麼同流合污,要麼孤軍奮戰。
優秀的人總有太多人覬覦,他們表面恭喜,實際心裏恨不得抓住她什麼把柄把她拉下神壇。
她不去學畫畫了,王老師得了班主任的囑托也不再打擾她。
她有時遠遠看着,不再穿着美麗的裙子的王老師灰撲撲的,仿佛融入了這個地方,又仿佛在以另外一種方式對抗。
這樣的狀態持續到小學畢業。
那時流行同學錄。
畢業時每位老師都給她寫了同學錄,只有王老師手裏的那頁一直沒收回來。
她記得找到王老師時,王老師看着那一頁同學錄笑得很慘淡。
王老師眼中那一抹憐惜和不甘,她當年年紀太小,沒有讀懂。
“選的很漂亮,等我寫好了給你。”王老師說,目送她離開辦公室。
這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山高路遠,南國飄雪,王老師的同學錄沒有如約而至。
初中一堂美術課上,教國畫的老頭捧着她的作業如獲至寶,稱贊她的梅花很有風骨,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學畫畫,可是她興致缺缺。
這老頭久負盛名,是縣裏有名的國畫老師。
“老師,我不喜歡畫畫。”她拒絕得很脆,也覺得沒意思。
畫已經失去原本的色彩,也沒有了繼續下去的意義。
每次提筆都會想起當時的懦弱,自己的一身才藝也沒了施展出來的勇氣。
後來的她得知,當年張揚的王老師年輕氣盛,口無遮攔,得罪了一些老派教師。
加上她總穿着“奇裝異服”,畫着誇張妝容,便引來了多人攻訐。
老校長只好找她談話,也許是話語過於直白,讓一直大大咧咧的她感覺內心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年輕的女孩心高氣傲,和後來剛踏入社會的她如出一轍。
有時她會想,王老師能一眼看出她的內心,她們也有很多相似之處。
她不接受世人對她的攻擊,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原則,可是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堅持不適應環境,甚至會被淘汰。
於是三觀打碎,世界變得魔幻。
後來王老師被調到了鄉村裏的小學。
後來,有些人就真的沒有再見。
後會有期成了後會無期。
遺憾不是那天就意識到的,而是後來的很多個子重疊,才意識到後來許多子都無法復刻那一天,成爲了今的遺憾。
她離群索居的子,那些本該隨風而逝的遺憾就像發生在昨天,反復上演,清晰又模糊。
遺憾不會讓人每時每分刻骨銘心的疼痛,而是在某個平凡的子、某個無足輕重的某刻,因爲某樣東西讓回憶閃回心頭,心髒才會隱隱刺痛,讓人感覺有些失重,有些恍然若失——這就成了遺憾。
她心裏永遠有一朵最美麗的花,張揚、肆意、鮮活,盛開在群山之巔,不受世俗偏見的影響,獨自芬芳。
愛一朵花請精心呵護她,不要讓一時的懦弱成爲了一生的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