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走了多久的路,在外的三年好像一段空白。
一切都在陽光的照射下旋轉顛倒,她站在漩渦中心看不分明。
如果過去是段雜草叢生的路,那麼在外漂泊的這三年,就像有人刻意指引,讓她不知不覺越過荒原,來到一片虛無之地。
就像是萬花筒裏的畫面,炫目而不可觸摸,虛幻得如同夢境。
她不記得什麼時候交了第一個朋友,好像有的事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自從自我放逐後一切都變得隨波逐流,她放棄了思考。
朋友帶她去遊樂場,帶她坐過山車。
她不敢睜開眼,握緊她的手,哭喊着媽媽。
他們於是就笑,笑到下來也還在捂着肚子笑。
“你看,發泄出來是不是好很多啦?很多事情,發泄出來就好了。”朋友說。
當年,被班主任罵哭的時候她也曾偷偷抹眼淚,也是那個人告訴她“有些事,說出來就好了”。
看着眼前一臉關切的朋友,周漾有些動容。
在外的生活孤獨又殘忍,人和人之間的交際大多是爲了利益。
這位朋友和她不過幾次飯局的點頭之交。
國慶假期她剛好有空,她剛好相約,於是兩人有了這場相遇。
緣分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上天仿佛知道她失去了什麼,於是就在未來的某一彌補回來。
周圍喧囂不止,她聽不見其他人嘴巴一張一合在說着什麼,她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人,心想:“她爲什麼這麼憐憫地看着我?”
這次遊樂場之行後她們有了更多的交集。
她們畫漂亮的妝出門拍照,而她在朋友的指導下學會了騎車,載着她駛過了一望無際的田野,去追逐夕陽和自由飛翔的海。
她們在深夜酒醉撒潑,嘻嘻哈哈笑得像傻子。
她沒有問朋友在她的眼中自己到底是什麼模樣,爲什麼讓她總是感覺到被莫名照顧。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意。
當她犯病低沉下去的時候,喜歡去人多的黑暗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讓壓抑的自己出來透氣,於是酒吧成了首選之地。
她在震耳欲聾的環境下覺得心裏很平靜,平靜到能回憶起某個夏午後試卷上的某一道數學題。
身旁人來人往,沒人在意角落這個一言不發的女孩。
她控制着酒量,微醺時就離開。
凌晨的街安靜得仿佛白天的車水馬龍是一場夢境,她隨機在一個小攤前坐下,吃點夜宵,靜靜看老板在深夜裏忙碌的身影。
北方人很健談,尤其是東北人。
他們會問她是哪裏人,在哪裏上班,這麼晚了還在外面什麼。
她防備地說半句漏半句,他們毫不介意她的“不真誠”,只是在這個深夜遇見一個路人,打發無聊的時光。
這世上壞人並不多,她見過最多的大多是爲生活而奔波的庸庸碌碌的人們。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吃不了十個餃子。
河南老板後實誠,一塊錢一個的豬肉餃子又大又飽滿,她買了最小碗也本吃不完。
老板收拾碗筷時看到問她:“妹子,不好吃嗎,吃這麼點?”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太多了,吃不下。”
她本意不是嬌妻行爲,而是確實吃不下。
浪費可恥。
她有慢性胃炎,胡吃海塞後晚上就會徹夜難眠。
於是再也不敢點餃子。
……
一個人是自由的也是孤獨的。
不用考慮第二個人的口味和心情,想吃什麼就吃,想去哪裏就即刻出發,把每一天當作末來活。
夜晚街道的燈光昏黃,她晃晃悠悠地騎着共享單車,不知不覺來到了海邊。
這的海並不如想象中蔚藍,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礁石,礁石後是一片灘塗,海浪拍打着淤泥,回聲傳得很遠,往往是一聲未止一聲又起。
月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像一片銀子海,渾濁的海面折射出冰冷的月光。
這時她會覺出自己的渺小,每當海風吹來她都覺得要把自己吹到海裏去。
無人的夜晚過於安靜,面對廣闊的海域她的心底升起了恐懼。
騎着共享單車逃之夭夭,把大海遠遠拋在身後。
……
“今晚約酒,夜未漾,去嗎?”下班後朋友給她發信息。
她有些疲倦,剛想拒絕,朋友卻說已經到了樓下。
無奈,穿外套,下樓。
朋友單腳撐着電瓶車,看着她似笑非笑,眼裏有狡黠目光閃爍。
她知道她不安好心。
走進包廂她感覺奇怪裏面空無一人,剛想着這樣也好。
人還沒坐下朋友就招呼進來一群男人。
他們排着隊站在U字形的沙發前,等待她挑選。
朋友湊到她耳邊悄悄說:“挑一個,別怕,今晚姐買單。”
她不是多麼單純的一個人,認爲這個世界光明燦爛,可是,卻覺得這樣子多少有點無味。
剛想拒絕,目光就定格在了最後走進來那個人。
相似的身高、相似的眉眼,就連發型都很像。
這世界上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陌生人嗎?周漾在心裏問自己。
見狀,朋友就留下了那個人,又給自己挑了個還算順眼的,讓其他人出去。
“放一百個心,只是陪唱歌而已,你想別的我還不放心呢…”朋友把她扯過去講悄悄話。
這位朋友一向大膽,且說一出是一出。
講話的空隙那個人已經坐在她身旁,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見他邪氣地笑了笑。
她拍了拍朋友的手,不再多說。
期間有其他朋友進來,人多起來就沖淡了剛才的怪異氣氛。
她酒量一向很好,於是替她的趴菜朋友擋下不少酒。
喝到最後臉都微微發燙了。
旁邊一直在玩遊戲的人突然伸手按下了她的手腕,接走了她的酒杯,一飲而盡。
衆人起哄,朋友醉得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似乎沒看見。
她有些愣,低頭搖骰子,一個沒拿穩,一顆骰子便從桌上滾到了桌下,她彎腰去撿時,身旁的人伸手紳士地爲她擋住了桌角。
心,漏了半拍。
她知道這世上最完美的美人計並不是讓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去迷惑君主,從而禍亂天下。
而是在這個君主什麼都得到了的時候,安排一個曾經愛而不得的人,出現在他眼前,什麼都不用做,只用微微一笑,就已經抵過了千軍萬馬。
從進來她就一直盯着他的臉,準確來說是盯着他眼角的痣。
不需完整復刻,只有三分相似她就亂了神。
他靠過來她沒有反抗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醉了。
他環着她,兩人一起低頭查看骰子,呼吸都要糾纏在了一起。
“喊八個六。”他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她一直沒有認真玩,他在旁邊好像看出來什麼。
她說:“八個六。”
上家不等下家開口瞬間彈起來:“劈!”
她果斷打開,酒盅裏整整齊齊六個六,一圈數下來,還多了兩個。
“你開掛?”上家是朋友的男伴,忍不住問。
“喝不了就舉白旗,有什麼好說的?”身旁的人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
那男的立刻閉嘴,似乎有些畏懼他。
她不知道這種畏懼從何而來,她無法深思,因爲越來越滾燙的臉頰讓她感到有些不適應。
她本就不是外向的性格,太過熱情的人靠近會讓她忍不住後退。
那個人見她這樣,有分寸地收回手,恢復最初的距離。
“你一直盯着我,我還以爲……”他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
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自以爲不着痕跡的偷窺有多麼明顯。
盡管知道這個人不是記憶裏的那個人,她還是忍不住想:“萬一呢?”
沒想到讓人產生誤會,她有些尷尬地不再看他。
朋友咪了一會兒酒醒了三分,大家正吵着要罰某家欠了不知道幾輪酒。
“你個怎麼連個小姑娘都不如,好意思……”
“我留着,沒說不喝啊……”
“你小子,別胡扯了,快喝快喝!”
趁亂,朋友把她拉走了。
一吹夜風,半醉的人醉了個徹底。
她覺得腳下的路變成了軟綿綿的雲彩,頭頂的路燈瘋狂旋轉,好像在坐過山車。
朋友一邊倒車一邊絮絮叨叨:“還好我聰明知道裝睡,不然今晚咱倆誰也回不去。那幾個喝起來就是不要命的,我跟他們說我倆去廁所,快上來帶你跑路。”
她看着朋友的嘴巴像金魚一樣一張一合,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進入了腦海,可她像突然變成了智障無法理解這些話的含義。
“你是誰呀?要帶我去哪裏?”她像個傻子一樣追問。
“我丟!”朋友停車,剛準備罵她,目光瞥到門口走出來的人,嘴角扯了扯。
那人走到她們身後不遠處就不動了,點燃了一支煙,仿佛他只是出來抽支煙“偶然”碰見了臨陣脫逃的兩個人。
“我帶她吃點東西。”朋友把她扯過去護着,解釋說。
那人眯了眯眼睛,說:“她要吃什麼,我可以讓手下的人去買。”
她聽見聲音回頭,目光落在他那顆痣上面,接着眼神從茫然變成了純粹的欣喜:“咦……老大,老大,你怎麼在這裏哦!抽煙是不好習慣!哈哈,你分我一支我就不告訴老師啦……”
朋友驚,拉都拉不住,她就跑到了他跟前。
而他聞言,目光深深,嘴角微微上揚,壞笑道:“難怪一直盯着老子,原來把我當替身了啊。”
她歪着腦袋看他,每句話她都聽得很清楚,甚至心裏有個聲音反復提醒他這個人不是,可是眼淚先一步跑了出來。
她聽見自己說:“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別再拋下我了……”
話音落下,世界陷入黑暗。
沒有墜地的疼痛,她聞到近在咫尺的香水味,混着煙草味充斥鼻腔。
過山車暫時停止,她仿佛躺在柔軟的水波上,跟隨波濤晃動,晃動,直到墜入黑暗。
“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她最後聽見他說。
……
“周漾,明天的英語聽力拜托咯,十三班的要和我們打比賽。”
“收到,老大。”
“真乖,獎勵你個棒棒糖。”
“哇塞老大,我是那種人嘛——下次可以買草莓味兒的嘛?”
“小樣。”
有人在說話,隔着時光的牆聽不真切,聽起來好像是青梅竹馬情真意切的兩個人,科打諢肆意玩鬧,瘋狂是青春的底色。
“嘭!”她聽見一聲巨響,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轉頭看去,男孩痛苦地倒在地上,捂着腳踝哀嚎,汗水浸透了球衣。
無形的膜阻隔了她的前進,她無能爲力地看着他痛苦,跟着他淚流滿面甚至哭喊,可是都是徒勞。
她知道這是夢境,可是每次都還是會心痛。
“老大!老大!嗚嗚嗚!咱們不打球了好不好?不打了……好不好……老大……”
眼淚淹沒自己,直到窒息。
“唔!”她於夢中驚醒,醒來身處自己的出租屋裏,窗明幾淨,一切都熟悉得讓她心安。
她依稀記得昨夜的醉酒,也記得那雙相似的眼睛。
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是怎麼回來的。
她想打電話問問朋友,可是她的頭很疼,什麼也不想思考。
所以她只好收拾一番起來去上班,打算晚上再問清楚。
下樓時她按着太陽低頭走着,也沒有注意到路口停着一輛輝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