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潑墨一樣。
宰相府的眼線,李賬房,貼在沈厭遲書房外的陰影裏,像一塊長了耳朵的苔蘚。心跳,擂鼓似的,撞得他肋骨生疼。不能急,不能急。他心裏念咒,指甲掐進掌心,疼,才能壓住那竄上喉嚨的亢奮。
裏頭,沒光。
沈厭遲睡了?還是又醉了?自從那位郡主進門,這位爺的狀態就跟破風箱似的,時好時壞。前幾天還聽說吐了血。李賬房舔了舔裂的嘴皮,眼底卻燒着火。機會,天大的機會。相爺要的,就是這種時候漏出來的東西——軟的,真的,能要命的東西。
他像條泥鰍,滑進書房。
濃重的酒氣混着藥味,悶頭一棍。借着窗外慘淡的月光,他眯眼掃。亂,真亂。書卷攤着,筆擱着,鎮紙斜在一邊,地上還有碎了的瓷杯。一派心灰意冷、無心收拾的景象。李賬房心裏更穩了三分,相爺料得準,這人,廢了。
目標明確。東牆第三個書架,從上往下數第二格,那套做舊的《胤朝律例疏議》。他摸過去,手指觸到冰涼的書脊,輕輕一抽。書後,果然有個淺槽。指尖碰到紙張的刹那,他呼吸都停了。
信。
薄薄一張,折得方方正正。
他不敢立刻看,迅速塞進貼身內袋,懷裏像揣了塊燒紅的炭。耳朵豎着,眼珠子滴溜轉,確認一切如常,只有自己的血在耳朵裏轟轟地響。退,一點點退,踩着自己的心跳,退出書房,掩上門,溜進回廊更深的暗處。
直到回到自己那間堆滿賬冊的小屋,閂上門,他才敢把氣長長地吐出來。手心後背,全是冷汗。就着油燈豆大的光,他抖着手,展開那張紙。
紙,是常見的青藤紙,公爵府規制,不算新,邊緣有點毛,還沾着幾點陳年的、芝麻大的墨漬。字,是沈厭遲的字,但……不太一樣。李賬房是嘛的?賬房!天天跟字打交道,仿賬、摹印、辨僞,那是看家本事。他一眼就看出,這字,形在,神散。筆畫走勢是沈厭遲的筋骨,可那股子力道,那股子邊軍統帥批閱軍文書時的鐵劃銀鉤,沒了。軟了,飄了,透着股心力交瘁的頹唐。
內容,更是讓他眼皮直跳。
“……臣自知罪愆深重,狂悖無狀……近神思恍惚,舊傷頻發,恐大限不遠……麾下虎賁,皆國之棟梁,臣已不堪驅策,唯願解甲歸田,交還兵符,但求陛下念及微末苦勞,準臣苟全性命於府邸,殘喘度……”
交兵權!求活命!
李賬房血往上涌。值了!這趟險,冒得值!相爺得了這個,往陛下那兒一遞……沈厭遲就真成了沒牙的老虎,不,是砧板上的肉!
但興奮只持續了一瞬。冷靜,必須冷靜。李賬房壓下狂喜,把信紙小心鋪在桌上,鼻尖幾乎貼上去。他是行家,知道字會說話,墨也會說話。什麼時候寫的,墨跡氧化程度、紙張的受情況、甚至書寫時筆尖的力度留在纖維裏的壓痕,都有講究。沈厭遲不是傻子,萬一這是剛寫的,故意釣魚呢?
他有一套絕活,“熏煙驗時法”。取特制的香末,燃了,煙是極淡的青色,對着光,能照出墨跡在紙上滲透、固化的細微層次。新寫的墨,煙過之處,浮光掠影;時間久了,墨和紙纖維咬得死,煙就透得澀,光影也不同。
他動作起來,點燃香末,罩上特制的琉璃罩,將信紙一角緩緩移近煙氣。屏息,凝神。
煙氣嫋嫋,拂過紙面。
光影在墨跡上流淌。
李賬房的眼睛,眯成了縫。看,仔細看……墨色沉,光影透得慢,邊緣有極細微的、因爲氧化產生的色澤分層……不對,這不像新墨。他移動信紙,看不同的字,筆畫交叉的地方,墨跡疊加的層次感……吻合,都吻合。還有這紙,這幾點無意沾染的舊墨漬,氧化程度和信紙本身的微黃,渾然一體。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信紙右下角,一個淡淡的、不規則的壓痕上。很淺,像是曾經被什麼重物壓了很久,最近才挪開。他湊近聞了聞,極淡的,幾乎散盡的墨錠和石材的味道。是硯台!這紙曾被墊在硯台底下!
他腦子裏飛快地算。墨跡氧化程度,符合約莫五到七前書寫。紙張磨損和硯台壓痕,說明它被當作廢紙或墊紙有些時了,與“情緒崩潰、無心文書”的狀態對得上。字跡的神散形不散,更是做不了假——除非沈厭遲能精準控制自己崩潰時的筆鋒,但那怎麼可能?人是崩潰,不是演戲!
所有的細節,嚴絲合縫,指向一個結論:這信,真是在沈厭遲最恍惚、最絕望的那幾天裏,寫下的。
李賬房長長舒了口氣,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才發現肌肉都僵了。他小心翼翼把信紙按照原樣折好,藏進一個防的油紙袋,再貼身收好。嘴角,終於忍不住,扯起一個冰冷的、屬於勝利者的弧度。
沈厭遲,你完了。
相爺大業,又少一塊絆腳石。
他吹熄油燈,小屋陷入黑暗。只有窗縫漏進一絲涼月,照着他眼中閃爍的、屬於獵犬找到獵物致命弱點時的幽光。
時間,倒回半個月前。
沈厭遲的書房,燈火通明。但他的人,浸在窗櫺分割出的濃重陰影裏,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石像。
桌上,攤着幾份舊文書。邊角泛黃,帶着陳年檔案庫特有的、灰塵與光陰混雜的氣味。那是三年前的奏折副本。是他,還是那個滿腔熱血、以爲忠誠能換忠誠的“沈厭遲”時寫下的。請戰的,諫言的,還有一份……因麾下將士被克扣糧餉,他據理力爭反遭申飭後,心灰意冷寫下的“乞骸骨”試探折子。
字裏行間,還能摸到當年那股鬱憤,那股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傻氣。
現在看,像個笑話。
沈厭遲伸出手指,冰涼的指尖劃過那些字句。“臣心力交瘁”,“乞骸骨”,“不堪驅策”……詞匯不多,但夠用。情緒是現成的,絕望是真實的,只不過隔了三年時光的毛玻璃,顯得更模糊,也更可信——人在崩潰時,不正是會想起這些曾經閃現過的頹喪念頭嗎?
他需要一封“遺書”,不是求死,是求活。一種更卑微、更徹底、放棄一切的“活”。寫給皇帝看,更是寫給宰相看。他要讓李賬房“發現”它,讓它成爲釘死“沈厭遲已不足慮”的最後一口棺材釘。
但不能新。新,就假。
李賬房那雙眼睛,毒。墨色濃淡,筆鋒走勢,紙張新舊,甚至書寫時的心情是急促還是滯澀,他都能看出門道。
沈厭遲的方法,簡單,卻狠。
他不需要模仿,他直接“借用”。
燭火下,他拿起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刀鋒冷光流動。像最吝嗇的裁縫,又像最精細的劊子手。他沿着舊奏折上那些字的邊緣,小心地切割。不是整個詞地裁,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剜。“臣”、“心”、“力”、“交”、“瘁”……每個字,都曾浸透了三年前那個夜晚的真實苦悶。
刀子劃過紙張,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嘶聲。紙屑落下,像褪下的舊皮。他眼神專注得可怕,沒有懷念,沒有感慨,只有純粹的“取材”。過去的痛苦,成了此刻最完美的道具。
字裁好了,攤在另一張特選的青藤紙上。這張紙,也是舊的,來自同一批檔案用紙,但空白。他調了一種粘性極弱、成分特殊的米漿,用細毛筆蘸了,一點點塗在那些裁切字的背面。然後,像拼湊一幅通往的版畫,將它們按“遺書”的內容,逐一拼接、粘貼。
“臣……自知罪愆深重……”
筆畫與筆畫之間,有毫米級的縫隙。墨色,因爲來源不同,有極其細微的差異。但這正是他要的——一個心神渙散、可能寫寫停停、甚至手抖的人,字跡本來就不會完全連貫統一。拼貼造成的天然斷裂和微差,恰好模擬了這種狀態。
信,拼好了。
內容絕望,字跡“頹唐”,乍一看,天衣無縫。
但沈厭遲知道,這還不夠。李賬房會驗墨,會驗紙。墨跡是舊的(來自三年前奏折),這一關過了。紙呢?這信紙太“淨”了,一張被崩潰之人使用的紙,不該這麼淨。
他拿起拼貼好的信紙,走到書案前。案上,一方用了多年的端硯,厚重,色深。他沒有把信紙放在桌上,而是輕輕掀開硯台,將信紙**墊在了硯台底下**。然後,把硯台,原樣壓了回去。
壓得穩穩的。
接下來,是等待。
他每依舊“醉酒”,依舊“消沉”,依舊在書房裏制造各種動靜。李賬房的眼睛,隔着門窗,記錄着這一切。而那張被壓在硯台下的紙,則在無人知曉的黑暗裏,默默發生着變化。
硯台的重量,復一,在紙上留下獨一無二的、邊緣柔和的壓痕。
書房裏飄散的墨粉塵埃,一點點滲透進紙張纖維。
偶爾研墨時濺出的微小墨點,或擦拭筆尖時無意拂過的淡痕,也可能落在上面。
時間,成了他最沉默的幫凶。半個月,足夠讓一張紙染上這間書房特有的“使用感”,染上“被遺忘在角落”的氣息。那壓痕,也會從新硌的印記,變成仿佛存在已久的、自然的凹陷。
每一天,沈厭遲都會“無意中”碰到硯台,或是在“醉酒”伏案時,手臂壓上硯台邊緣。這些細微的動作,都在加深那個痕跡的“合理”。
直到他認爲火候到了。
那天,他“醉酒”大鬧了一場,砸了東西,被下人攙走。書房一片狼藉。他知道,李賬房一定會來。他提前將那張紙,從硯台下取出。壓痕宛然,邊緣還沾着一點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石末。他輕輕拂去浮灰,對着光看了看。紙面有了“故事”,那幾點無意沾染的舊墨漬(可能是某次擦拭硯台或碰翻墨盞留下的),也恰到好處地氧化成了暗褐色。
完美。
他將其折好,塞進了書架後那個淺槽。一個崩潰的人,藏起自己最軟弱的祈求,合情合理。
然後,就是等待魚兒咬鉤。
李賬房在黑暗中小屋裏的驗證,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結論,都在沈厭遲的預料之中。
當李賬房對着熏煙光影,篤信這封信寫於“五前”時,沈厭遲正站在自己臥室的窗前,看着更夫走過夜色。手裏,摩挲着一枚冰冷的棋子。
他不需要看,也知道李賬房會信。
因爲他賭的不是技巧,是人性,是認知的盲區。李賬房相信自己的專業,相信墨跡和紙張不會說謊。但他絕不會想到,有人會用三年前的“舊墨跡”拼貼成新內容,更想不到有人會用“硯台壓痕”這種最笨拙又最聰明的方式,給紙張快速“做舊”,注入時間感。
沈厭遲算計的,就是這份“想不到”。
李賬房的“專業”,成了困住他自己的牢籠。
夜風穿過窗隙,帶着寒意。
沈厭遲嘴角沒有笑,眼底也沒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李賬房深信不疑,意味着宰相很快就會拿到這“致命”的把柄。皇帝的猜疑,太子的幸災樂禍,宰相的落井下石……都會接踵而至。
他們要的,正是一個“自願放棄利爪、引頸就戮”的沈厭遲。
很好。
他就把這個“自己”,親手遞到他們刀下。
棋子,輕輕落在窗台。
一聲輕響,淹沒在夜色裏。
他看着遠處宰相府方向隱約的燈火,心裏無聲地落下一子:
坑,已挖好。
就等你們,高高興興地,往下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