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散關的晨霧濃得化不開。
司馬懿站在關城箭樓上，望着下方蜿蜒的褒斜道。這條從漢中通往關中的古道，在濃霧中時隱時現，如同一條蟄伏的巨蟒。三萬魏軍已在關內駐扎七，斥候每四出，卻始終沒有發現蜀軍的蹤影。
“父親，”司馬師踩着溼滑的石階登上城樓，“探子回報，百裏之內未見蜀軍調動。漢中方向，諸葛亮的主力仍在南鄭，未有北上的跡象。”
司馬懿沒有回頭，只是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霧水：“馬謖呢？”
“仍在成都。據細作傳回的消息，他每出入丞相府，與費禕、蔣琬等人議事，似乎……並不急着回隴右。”
“不急着回？”司馬懿終於轉身，那張瘦削的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隴右新定，羌胡未穩，他卻在成都流連不去……有意思。”
司馬師遲疑道：“父親，會不會是他識破了我們的計劃？知道我們是佯攻關中，實取散關？”
“識破又如何？”司馬懿走到城牆邊，手指輕叩冰冷的垛口，“散關已在我手。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從隴右分兵來奪，要麼從漢中發兵來援。無論哪種，都會打亂他在隴右的部署。”
他頓了頓：“但馬謖選了第三條路——按兵不動。這說明什麼？”
司馬師想了想：“說明……他不在乎散關？”
“不。”司馬懿搖頭，“說明他在乎的東西，比散關更重要。”
他走下箭樓，回到關城內的臨時軍帳。帳中掛着一幅巨大的隴右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着山川、道路、城邑、水源。
司馬懿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從散關向西，經祁山道，過街亭，最後停在天水。
“隴右三郡，天水爲中心，南安、隴西爲兩翼。馬謖去歲冬定三郡，今春推行軍屯，現在正是春播關鍵時節。”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此時若分兵來奪散關，春播必受影響，秋收無望。若不分兵，又恐我出散關攻漢中……”
他忽然笑了：“所以他不來。他在等我動。”
司馬師不解：“等我們動？”
“對。”司馬懿轉身，“他在賭，賭我不敢真的出散關攻漢中。因爲一旦我出關，他就可以從隴右出兵，截我後路，斷我糧道。屆時我三萬大軍困在漢中群山之中，進退不得。”
他走到案前，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攻敵之必救，不如攻敵之不能救。”
“父親的意思是……”
“我們不攻漢中。”司馬懿放下筆，“我們攻這裏。”
他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西縣。
司馬師湊近細看，眉頭緊皺：“西縣？這只是隴右東南的一個小城，既非要沖，也無重兵。攻之何益？”
“正因爲它不重要，馬謖才不會重兵把守。”司馬懿眼中閃着精光，“但你看這裏——”
他的手指從西縣向西劃了一條線：“西縣向西八十裏，是西漢水。順西漢水北上，可直達天水城南。若我們拿下西縣，沿西漢水北上，三可達天水。屆時馬謖若從天水出兵來救，我們就半渡而擊；若不來，我們就兵臨天水城下。”
他頓了頓：“更重要的是，西縣一帶，是馬謖新設軍屯最密集的區域。若我們能搗毀這些軍屯，燒掉春播的秧苗……隴右今秋將顆粒無收。”
司馬師倒吸一口涼氣：“釜底抽薪！”
“正是。”司馬懿點頭，“馬謖可以不在乎散關，但不能不在乎軍屯。那是他在隴右立足的本。”
“可是父親，從散關到西縣，要穿過二百裏山地，大軍行進艱難。若被蜀軍發覺……”
“所以我們要快。”司馬懿握緊拳頭，“輕裝簡從，不帶輜重，三之內趕到西縣。破城之後，就地取糧，然後沿西漢水北上，沿途燒毀所有軍屯。”
他看向兒子：“你率一萬兵守散關，虛張聲勢，做出要攻關中的姿態。我帶兩萬精兵，今夜子時出發，奔襲西縣。”
司馬師一驚：“父親親自去？太冒險了！”
“兵行險着，方能出奇制勝。”司馬懿拍了拍兒子的肩，“記住，守關之要，在‘疑’而不在‘守’。多樹旗幟，多派遊騎，讓蜀軍以爲我主力仍在散關。”
“孩兒明白。”
司馬懿走到帳門，掀開簾幕。外面的霧依然濃重，十步之外不見人影。
“天助我也。”他低聲說。
當夜子時，散關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兩萬魏軍精銳，人銜枚，馬裹蹄，如一群幽靈般沒入濃霧籠罩的山道。
司馬懿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散關的輪廓。關城上燈火通明，隱約可見巡邏士兵的身影——那是司馬師布置的疑兵。
“馬謖，”他在心中默念，“這次，看你怎麼接招。”
大軍消失在秦嶺的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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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成都丞相府。
韓信站在諸葛亮面前，手中捧着一卷剛剛送到的軍情急報。
“司馬懿占了散關，卻七不動。”諸葛亮羽扇輕搖，目光落在沙盤上散關的位置，“仲達用兵，向來沉穩。此番一反常態，必有深意。”
韓信放下急報，走到沙盤前。他的手指從散關向西移動，掠過一道道山嶺、一條條河流，最後停在隴右東南角。
“丞相，若我是司馬懿，占了散關卻不動，那只有一個可能——”他的手指重重點在沙盤上一個位置，“聲東擊西。”
諸葛亮眼中閃過一絲光：“西縣？”
“正是。”韓信點頭，“散關是佯攻，真正的目標，是西縣的軍屯。此時正值春播，若軍屯被毀，隴右秋收無望。屆時不用魏軍來攻，我們自己就會因缺糧而潰。”
諸葛亮沉默片刻：“你何時看出來的？”
“從司馬懿出長安的那一刻。”韓信坦然道，“司馬懿用兵，最重‘勢’。散關雖險，但於隴右大局無礙。他要攻，必攻要害。而隴右的要害，不是城池，是糧食。”
他頓了頓：“所以我讓王平在西縣一帶布下疑陣，軍屯照設，但屯兵皆是老弱，真正的精兵藏在附近山中。只要司馬懿來，就會掉進陷阱。”
諸葛亮深深看了他一眼：“幼常，你似乎……很了解司馬懿？”
韓信心中一震。他確實了解——八百年前，他雖然沒有和司馬懿交過手，但史書上的記載，讓他對這個“冢虎”的用兵風格了如指掌。
“丞相，”他謹慎回答，“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司馬懿乃曹魏宿將，用兵以‘穩、準、狠’著稱。謖既受命鎮守隴右，自然要研究對手。”
諸葛亮沒有追問，只是點頭：“那你準備如何應對？”
“將計就計。”韓信眼中閃過寒光，“讓司馬懿以爲我們中計，放他進西縣。然後……關門打狗。”
他指着沙盤上西漢水兩岸的地形：“西縣以北三十裏，有一處峽谷，叫‘斷龍崖’。崖高百丈，谷深林密，是設伏的絕佳之地。我已命姜維率五千精兵埋伏於此，只等司馬懿北上。”
“你料定他會沿西漢水北上？”
“他一定會。”韓信篤定道，“拿下西縣後，他有兩個選擇：一是東返散關，二是北上威脅天水。東返無功，北上則可直搗黃龍。以司馬懿的野心，必選北上。”
諸葛亮羽扇停住，良久，緩緩道：“幼常，此計雖妙，但有一處破綻。”
“請丞相指教。”
“若司馬懿看破你的計謀，不北上，而是在西縣固守呢？”諸葛亮看着韓信，“西縣城小，但牆高池深。若他據城死守，等散關司馬師來援，屆時兩軍夾擊，姜維的五千伏兵，反成孤軍。”
韓信笑了：“所以我們需要給他一個……不得不北上的理由。”
“什麼理由？”
“天水內亂。”韓信一字一句道，“讓司馬懿以爲，他攻西縣的同時，天水有豪強起事，欲獻城投降。屆時他必會加速北上，搶在蜀軍平定內亂之前，趕到天水城下。”
諸葛亮眼中閃過訝異：“你要……詐降？”
“不完全是。”韓信搖頭，“是真有豪強想降。”
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的夜空：“隴右新附，人心未穩。李氏、趙氏雖已歸心，但仍有小族心存觀望。我已讓王平暗中放出消息，說蜀軍缺糧，軍心不穩。不出三，必有人按捺不住，暗中聯絡魏軍。”
“你這是……引蛇出洞？”
“一石二鳥。”韓信轉身，“既清理了隴右的不穩因素，又給司馬懿下了誘餌。他若信了，就會急行北上，落入斷龍崖的埋伏。若不信……”他頓了頓，“那他就會在西縣多留幾，而那時，我從成都帶回的精兵，也該到了。”
諸葛亮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幼常，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韓信躬身，“請丞相準謖即刻返回隴右，主持此戰。”
諸葛亮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案前，提起筆，在一卷空白詔書上疾書。寫完後，蓋上丞相印，遞給韓信。
“這是調兵手令。漢中大營還有三萬兵馬，你可全權調用。”他頓了頓，“另外，讓魏延隨你同去。此戰若勝，隴右可定；若敗……”
“不會敗。”韓信接過手令，聲音斬釘截鐵。
四目相對。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將影子投在牆壁上，時而交錯，時而分離。
終於，諸葛亮點頭：“去吧。記住——活着回來。”
“諾！”
韓信躬身退出。走出丞相府時，已是深夜。成都的街道寂靜無人，只有更夫的梆子聲在夜風中飄蕩。
姜維牽着馬在府外等候，見韓信出來，迎上前：“將軍，都準備好了。魏延將軍已在北門外等候，點齊了五千精騎。”
“好。”韓信翻身上馬，“出發。”
兩人策馬向北，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夜色中，成都的輪廓漸漸遠去，前方是黑暗的官道，是綿延的秦嶺，是等待血戰的隴右。
“伯約，”韓信忽然問，“怕嗎？”
姜維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怕。”
“爲何？”
“因爲跟着將軍，從未敗過。”姜維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
韓信笑了。他想起八百年前，那些追隨他的將士，也是這樣說的。可最終，他還是敗了，敗在了未央宮的陰謀裏，敗在了自己的驕傲裏。
這一次，他不會重蹈覆轍。
“傳令全軍，”他一抖繮繩，“加速前進。三內，必須趕到天水！”
“諾！”
馬蹄聲急，如戰鼓擂響。
而在西縣，司馬懿的兩萬大軍，已經兵臨城下。
濃霧散盡，朝陽初升。西縣城牆上，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守軍，多是老弱，旗幟也不甚鮮明。司馬懿在城外三裏處勒馬，望着這座小城，眉頭微皺。
太容易了。
從散關到西縣，二百裏山路，他們只用了兩天半。沿途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抵抗，只有幾股小規模遊騎，一觸即潰。現在西縣就在眼前，城牆上的守軍看起來也不堪一擊。
“父親，攻城嗎？”副將請示。
司馬懿沒有立刻下令。他環視四周地形——西縣建在河谷平地上，背靠山嶺，前臨西漢水。這樣的地形，易攻難守，但同樣……易圍難逃。
“派一隊人，試探性進攻。”他下令，“注意看守軍抵抗的強度。”
“諾！”
一千魏軍沖向城門。城頭上箭矢稀疏，滾石擂木也不多。不到半個時辰，魏軍就攻上了城牆，守軍且戰且退，很快潰散。
城門被從內部打開。
“這麼容易？”司馬懿心中疑雲更重。但他還是揮手下令：“入城！”
兩萬魏軍涌進西縣。城中果然沒有多少守軍，街道上空空蕩蕩，百姓大多躲在家中。糧倉裏堆着一些陳糧，但不多，顯然不是主要儲糧地。
“父親！”司馬師從城中心匆匆趕來，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剛剛截獲的！天水來的！”
司馬懿接過，展開。信上的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寫成：“蜀軍糧盡，軍心渙散。李氏、趙氏已密約反正，三後開城。將軍速來，遲則生變。”
落款是“隴右義士”。
“義士？”司馬懿冷笑，“查清送信人的身份了嗎？”
“查了，是西縣一個糧商，姓陳。他說這信是今早一個神秘人交給他的，讓他務必送到將軍手中。”司馬師壓低聲音，“父親，會不會是陷阱？”
司馬懿沒有回答。他走到城頭，望向北方。那裏是西漢水，順流而上，可直達天水。
如果信是真的，那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內外夾擊，一舉拿下天水。隴右三郡的中樞一失，整個隴右就會崩潰。
如果是假的……那就是馬謖設下的圈套。
“父親，怎麼辦？”司馬師追問。
司馬懿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我們此行的目的，本就是破壞軍屯，動搖隴右基。現在既然有機會拿下天水，爲何不試？”
他轉身下令：“全軍立刻出城，沿西漢水北上，目標——天水！”
“可是父親，萬一……”
“沒有萬一。”司馬懿打斷兒子，“馬謖若真有埋伏，我們就踏過去。兩萬精兵，還怕他幾千伏兵？”
他翻身上馬，眼中閃着賭徒般的光：“傳令，急行軍！明此時，我要看到天水的城牆！”
號角響起，兩萬魏軍匆匆退出西縣，沿西漢水向北疾行。他們沒有發現，在他們離開後，西縣城中那些“潰散”的守軍，又重新出現在了城頭。
爲首的老卒望着魏軍遠去的煙塵，咧嘴笑了。
“魚兒上鉤了。”
他轉身對身旁的年輕士兵說：“快，發信號給姜將軍——司馬懿北上了。”
一支響箭沖天而起，在天空中炸開一朵紅色的煙花。
而在百裏之外的斷龍崖，姜維看到了這朵煙花。
他站在崖頂，望着下方蜿蜒的西漢水河谷。五千漢軍精銳已經埋伏就位，滾石擂木堆滿崖邊，弓弩手隱在樹叢中。
“將軍，”副將低聲道，“魏軍來了。”
姜維點頭，手按劍柄。
他想起臨行前韓信的交待：“伯約，此戰的關鍵，不在敵多少，而在拖住司馬懿。拖得越久，我從成都帶來的援軍，就越有時間趕到。”
“那要拖多久？”
“至少一天。”韓信看着他，“一天之內，不要讓司馬懿越過斷龍崖。能做到嗎？”
姜維當時回答：“能。”
現在，他看着遠處越來越近的煙塵，深吸一口氣。
“傳令全軍，”他的聲音在崖頂回蕩，“準備戰鬥。”
春風拂過斷龍崖，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也帶着……硝煙的味道。
一場決定隴右命運的戰鬥，即將開始。
而在更北方的天水，王平站在城頭，望着南方。他手中握着一封剛剛收到的密信，是韓信從成都發來的。
信上只有八個字：“固守待援，援軍已至。”
王平將信紙攥緊，望向城外。那裏，李氏、趙氏的私兵正在練，羌騎在遠處馳騁，一切都是備戰的狀態。
“傳令各營，”他轉身對親兵說，“加強戒備。大戰……就要來了。”
親兵領命而去。王平獨自站在城頭，手按刀柄。
這一次，他要守住的不僅是天水，更是整個隴右，是大漢北伐的希望。
陽光灑在城牆上，將漢軍的旗幟照得一片明亮。
旗幟在春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一個古老的誓言——
漢室，必興。
